☆、第五十一回
伽罗莲华进乌林海的时候, 萧倾城刚刚派人圈住了京城来的钦差大人, 又召周先生等人商讨军务，“诸位，我们的兵器制造司进展到哪一步了？”
左军府这些时日以来, 布防, 休整，募兵, 储粮都没落下, 另一项重要事务就是筹建兵器制造司，为不可精确预知的将来做最充足的打算。因为萧倾城此前一直有置换兵器火器的规划, 恰巧在乌林海北部发现了铁矿，决定自己动手，自力更生。
周先生是总负责，答道, “回主上，已经出了一批长刀, 都还不错。”
说着便叫兵士呈上来，萧倾城仔仔细细检查过，确实还不错。“把手里的旧兵器都淘汰了吧，全换成新的。”
“是。”周先生见她满意，便趁机问道, “主上，那今儿来的俞大人，准备怎么处置？”
没有杀了俞若清, 众人都觉得不像大都督的作风，毕竟留着就是后患。萧大都督说时机未到，众人就猜测她大约是想等着太女先撕破脸皮发难，这需要一个契机，类似于萧大都督抗旨杀钦差恶名远扬太女要替天行道这种。
不料萧倾城说道，“越是斗争激烈的时刻，就越是要谨慎。俞大人我瞧着还不错，颇有些才华，就是性子有点倔。不如这样吧，周先生，平时有空就去找俞大人下下棋，喝喝茶，以文会友，争取让俞大人为左军府效力。”
周先生闻言，觉得这主意实在是.......高！要是能说动俞若清，以后即便放她回去，在京城又相当于暗中多一份助力。反正谁也不会怀疑太女殿下背靠的俞家能有人跟她唱反调。
不动声色，暗中筹谋，萧大都督果然下的一手好棋，只是难度很大，不知道这俞若清肯不肯答应呢。文人的气节大如天，说实在点，书呆子们要是轴起来，拿着性命护节操是常有的事儿。
萧倾城见周先生略微皱眉，知道不好办，又说，“尽力一试，不成再做其他打算。”反正杀她是下不去手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是。”
忙完这一茬，还得接着应付来和谈的伽罗莲华，萧倾城揉揉眉心，吩咐道，“漠北的大国师已经到了，不好叫人久等，快去请吧。”
战争结束了一个多月，漠北才派人来，有点出乎萧倾城的意料。当然不排除漠北大伤元气，缓不过劲儿也缓不过意识来。而此番伽罗莲华并没有因为落败而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点名要亲自和萧大都督谈，萧倾城很给面子，当即答应。并且两人见面时，还解释了一下，“本督公务繁忙，并非刻意怠慢。”
她就事论事，也没有表达什么歉意。相较之下，伽罗莲华就有点沉不住气了。“赤蛟龙好大的架子，连亲父都不放在眼里了！”
萧倾城置之一笑。伽罗莲华还是老样子，岁月一点也没苛待他，光滑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皱纹，谁也想不到这个惊艳了整个漠北的男人，和她有着一张非常相似的脸，“大国师说笑了，本督没有亲父，只有对手。”
三番五次暗算她，下毒置他于死地的男人，在萧倾城这里只能是对手仇敌的关系，再无其他。
伽罗莲华笑里藏刀，“赤蛟龙果然无情无义，够狠。”
“大国师过誉了，”萧倾城心道，她的无情人尽皆知，何必又翻出来说呢，“本督时间不多，国师有话不妨直说。”
“多年不见，你可真是出息，”伽罗莲华不依不饶，试图用亲情占据一个制高点，“萧倾城，我好歹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就是这么一个态度？”
“那我该是怎样的态度？大国师舟车劳顿，肯定不会是因为惦记着自己的女儿才冒着生命危险入敌营的吧。”萧倾城平静无波，“十二年前你回漠北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撇开这层关系了。所以别叙旧，也别说血浓于水的话，更不必诉衷肠，因为起不了任何作用，该怎样还得怎样。”
呵。伽罗莲华咬着后槽牙，冷冷道，“你对你母亲也是这种态度么？她对你好不到哪里去！你明明捞不到任何好处为什么还要为她死守边界，为什么处处与我漠鞑作对？！”
“那是我承诺要还她的。”萧倾城很平静，“不过她已经病入膏肓，或者驾崩了也未可知。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欠任何人的。神挡我杀神，佛挡我杀佛。”
伽罗莲华半眯着眼睛，心中掠过一丝寒意。和仇人生下的孩子，比她母亲毒，比他还狠，她到底怎么炼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我真后悔，当初一念之差生下你。”
萧倾城云淡风轻，不以为意，“现在后悔？晚了吧。”
伽罗莲华又悔又恨，他以为她只是条可怜的狗，谁知最后成了一头狼。
说起恩怨，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二十多年前，漠北各部落还没有统一，他是草原上最强的朵颜部落首领的小儿子，本名塔拉，也被朵颜部落奉为圣子，受人尊敬，也让人喜爱。生活本像像天上的鸿雁一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惜格鲁部落攻打朵颜，找了帮手，就是当时镇守北地的燕王，萧倾城的母亲萧玄翊。朵颜部因为萧玄翊而一败涂地，全族人都做了俘虏，塔拉也因惊为天人的美貌被献给了萧玄翊。
以色侍人的日子不好过，母亲，父亲，姐妹，兄弟，都是死在萧玄翊手里的，塔拉即使天赋异禀出类拔萃，最初也只能利用皮相的优势，给自己的族人报这血海深仇了。
他收敛着浑身的刺，伺机而为。可惜数次算计，都不曾得手，萧玄翊放任他耍小聪明却仍然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到最后，还有了萧倾城这么个孽种。
有了孩子都没有融化塔拉的心，时间一长，萧玄翊也就没什么耐性，对塔拉也渐渐失去了兴趣。但凡塔拉再有点异动，萧玄翊就没那么客气了。塔拉的日子不好过，便沉寂下来继续蛰伏等待时机。而他的女儿萧倾城在众姐妹之中，也最不受母亲待见，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是塔拉自己给取的：孤城一座，随时倾塌。
萧倾城十岁之前，塔拉亲自教导她学识，武功，还有一些巫术，他私下里向萧倾城灌输仇恨，恨萧玄翊十恶不赦，罪该万死。而萧倾城经常遭人欺凌，塔拉就告诉她，正是因为这样的母亲，导致血统不纯，才被人瞧不起。萧倾城幼小的心里充满了各种混乱的思想，母亲的确不喜欢她，姐妹确实轻视她，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萧倾城过十一岁生辰，萧玄翊想起这幼女，就陪着塔拉父女俩吃了顿饭。席间塔拉给萧玄翊下毒被识破，萧玄翊忍无可忍，当场举剑要杀了他，萧倾城就是这个时候，在背后捅了她母亲萧玄翊一刀。
萧倾城从出生起，就见识了母亲与父亲之间的疏离，冷漠，有时候他们会争吵，父亲会挨打会被扇耳光，又或者两个人偶尔热情的说上几句，父亲虚与委蛇，背地里恨意滔天。在这种关系里迷茫了很久之后，萧倾城渐渐形成了自己的思想和意识。她还是个孩子，不能不救一手将她养大的父亲，索性赌一把，给父亲塔拉留条后路吧。
那一刀插在萧玄翊后背，血流如注。萧倾城跪在地上，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苦苦哀求萧玄翊，“母亲，要杀就杀女儿，求母亲放父亲归家。他是异乡人，待在这里不合适。”
他父亲塔拉在一旁喊，“萧倾城你就该一刀刺死他！我朵颜部二十万人的性命啊，全都丧在这狗贼手上！”
“好你个畜生! ”萧玄翊一掌差点将萧倾城打死，“你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作孽么？！”
“我活在这世上，是为了还恩的。先还父亲的恩，再还母亲的嗯。”小小的倾城神情漠然。她为什么是这两个人生下的孩子呢，他们明明互相仇恨，为什么要生下她？
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可以用命来偿还她们吧。她将小靴子里藏的另一把匕首拿出来，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那天是萧倾城十一岁生辰，她第一次杀人，杀死了她自己。死了才好呢。恩怨是非，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只是她没死成。也是那一次，她知道自己的心跟别人不一样，长在了右边。萧玄翊被萧倾城的勇气镇住了，叫人救活了她，并因为她的缘故，决定放塔拉回漠北，任其自生自灭。至于萧倾城，萧玄翊的态度也很明确，“小畜生，我留你的命来赎你的罪孽。从今往后，别再认我做母亲，小小年纪心这么狠，不如留着劲儿上战场去吧。”
自那以后，萧倾城成了活的最卑微的皇女。萧玄翊再也没有关照过她，别人也会欺负她，年纪小小，就被打发去跟着当时驻守边塞的魏王萧元昊上战场杀敌。后来萧玄翊北上，拿下了大梁的君主之位，萧倾城也没有沾上一丝的光。从小兵做起，立战功后，才引起了萧玄翊的注意，这才叫萧元昊提她作了卫所的参将。
那些年，没有父亲塔拉的音讯，别人都以为他死了，她知道他死不了，只是她不关心。母亲萧玄翊不过问她，她不在意。等到战功赫赫，萧元昊也觉得萧倾城可怜，有意为她请赏，并亲自书信给皇帝，求封萧倾城一个爵位。皇帝没答应，依旧是那句老话，“不上玉牒，不进宗庙，永远不许她入京城一步，留着为她当年的事情赎罪吧。”
皇帝萧玄翊其实挺欣赏萧倾城的，守承诺，讲信用，身手也好，天生是个将才。只是陈年的隔阂，最终让她作了那样的抉择，可心里还是有愧疚的。近六年前，魏王决定造反，趁着皇帝下旨赐婚的机会，先是偷偷带了五万人马进京，大部队仍然留在原地待命。萧倾城那时候也只有十七岁，她知道了这件事情，想起自己赎罪的使命，给萧玄翊报信，那之后的事情，就跟萧倾城没关系了。
只不过去了京城的不止萧元昊，还有混入边境的漠北细作和刺客。他们是当年漠北的精锐，受改过名字的伽罗莲华的指使，入了平阳关，寻到良机，混在萧元昊的队伍里，准备趁机杀了皇帝。萧倾城第二天才得知此事，为防事态扩大，连夜追赶，以阻止这场刺杀。
守护边境，不让塔拉有机可乘，不让漠鞑趁虚而入，这是她毕生要付出的承诺。虽然半路截杀，追刺客至京郊，差点命丧黄泉，终究不辱使命。。
后来魏王被禁，皇帝终于对萧倾城另眼相看，下旨封她为左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掌握实权，驻守边疆。
从最开始结怨到如今，整整十二年过去了。这十二年里，没见过父亲，也没见过母亲，没有天伦亲情的概念。或许有那么一点，也不过是藏在回忆里，非常的淡。
伽罗莲华发现自己以父亲的身份是说不通的，只好放弃，就事论事，“萧倾城，把乌林海还给我们漠鞑人。你要什么都行，金子银子都给你。我们从此休战，友好和平。”
“大国师，你们的金银珠宝，换不了城池，不过可以买回至今住在乌林海的漠鞑人。”萧倾城淡淡道，“据我所知，当时打完仗没来得及从乌林海跑掉的人里面，有达木罗的亲姨母和达木罗的宠侍，这些人，还是能值几个钱的。”
伽罗莲华表情阴沉，他当然知道达木罗的亲戚以及那些男人的重要性，可这些是连乌林海城全部算在一起的。“你到底要多少，才肯还我乌林海和格尔勒！俯首称臣？每年进供？！”
萧倾城摇头，“大国师听不懂人话？你们的财富，可以换人。如果舍不得这笔钱，拿马换也行，乌林海剩下很多漠鞑人，都缩在一起待着，你们漠北马多，三个人一匹马，要膘肥体壮的，换完为止，如何？”
“就没有商讨的余地？”伽罗莲华目光犀利，“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吞了整个漠北？”
倾城摇摇头，“我不知道，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说到底，是你们先招惹我的。达木罗要是能安静点，也许我能让她多休息会儿。”
“萧倾城，你别太嚣张。”伽罗莲华道，“你拥兵自重，小心作茧自缚！不用旁人动手，那萧元昊第一个饶不了你！”
“个人自扫门前雪，别管她人瓦上霜。”萧倾城道，“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心。”
“我是你的父亲。你这一辈子都抹不掉这个印记。”伽罗莲华道，“我给了你生命，你却不知道感恩！”
“我知道啊。”
萧倾城浅叹，伽罗莲华，她所谓的父亲，这些年三番五次派人置她于死地，大半年以前还派了鬼医给她下毒，要不是俞行歌，她早就死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恨不得没有她这个孽种呢，又何来父女亲情？
“我会记得这份恩情。如果以后还有对决的那一刻，我一定会给你个痛快。你若死了，没有人收尸也没关系，我会给你挖好坟墓，让你有个栖生之所，以此证明，我还是感恩于你的。感恩你让我生的这么好看。”
该还的早就还清了。谁也不欠谁的。如果对伽罗莲华还有一丝感激的话，那也就是她继承了伽罗莲华六七分的样貌。她从前无所谓自己长什么样，可是俞行歌喜欢啊，很明显，从一开始他就是因为她的容貌所以喜欢了她。
所以她感恩，也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她无比庆幸自己拥有这么一副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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