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蛾子
凌晨十二点多，我离开家前往车站，路灯昏黄的灯光映在人行道旁的积雪上，车流稀疏，夜色下一派孤寂清冷，而在夜空与大地之间隔绝着的阴云，使人心绪低沉。ap;我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神情呆滞的走到路口，等待了二十分钟之久拦到一辆的士，而后蜷缩在车窗边，望着窗外掠过的光影景致，心想就这么一直开下去不要停多好！
临近车站，行人攘攘，我付清车费下车，跟随人潮往候车厅涌去。之后在一处空位上坐下，候车厅内的旅客相当多，广播的每次响起和消逝，都伴随着一轮人潮的离去，无非是为了生存奔波，仰或旅行享乐。我昏昏欲睡之际，响起通知我所乘坐列车排队的广播，候车厅白色的灯光刺的眼睛都睁不开似得，眼前明晃晃的好像在云端行走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像喝醉了。我精神疲惫，这是常态，我总是时常感到劳累，明明什么也没做，但就像刚刚做了一件什么费尽心血的差事。我又坐下来闭目缓了一会，最后排在队伍后面检票上了车。
八个小时后才能赶到山鸣，我的床位是中铺，上下铺都空着，乃至于这一节车厢也不过寥寥数十人。事先带了随身听，所以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听着音乐，不多时，便沉沉睡去。期间苏醒了一次，时间过了三个小时，我的耳朵很痛，于是摘掉了耳机，广播报送列车即将进站的消息，车厢里有旅客收拾行李箱往车门走去。列车进站后，停靠了十分钟后离开，窗外的光消逝，转而被夜色包裹。临近山鸣时，夜色褪去，黎明时分，列车从一座高架桥上驶过，远方是一个饮用水库，散落的山丘银装素裹，还有些许晨雾缭绕。眨眼间，我眼前一片漆黑，列车进入隧道，出来时，我觉有雪花贴在玻璃上，不由得屏息凝视，原来是一场晨雪。
在山鸣下车后，在车站搭车去母亲家。门口已然挂上了黑布，一口黑色大棺材陈设于大堂，挽联，花圈，招魂幡，一切家什都已布置的妥妥当当。堂妹闵秀从亲友中钻出来，“花边，你回来了。”
“连夜赶回来也来不及啊。.”
“老人家昨夜三点仙逝，我带你去看看你母亲。”闵秀带着我往侧屋走去，在门口时她定住，我独自走进屋里。母亲躺在床上，脸色憔悴，睡着了，我悄悄走出房间，找到闵秀，换了孝服，到大堂里坐着。总是有亲友不断过来打招呼，毕恭毕敬的回礼，内心实则早已按耐不住落荒而逃的窘迫。
葬礼第二天就结束了，我感觉如释重负。我没见到父亲，也不想去问，在母亲家住了一个星期后，我乘火车回去。列车在清溪时不再运行，前方暴雪，列车只能在暴雪稍小后上路。
“大概要停靠到几点？”
“抱歉，我们无法给您准确答复，雪一旦小一点后就会立马启动。”列车员如是回答。
“谢谢。”我回到铺位，卷上被褥听歌打时间。自中午出，在清溪被困了五个小时，仍然没有动静，列车上很冷，连列车员也很少出来巡视。我渐失耐心，找到列车员，“有其他列车可以改乘吗？”
“这个嘛……”她想了一会，“有倒是有，不过要倒两趟车，从这里坐车到鹿原，再转一趟车，不过如此一来就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辰，那时暴雪肯定早已停了，你要是不急着回去，再耐心等一下，说不定马上就会停了。”
“从鹿原转车……”
“是的，完全转了一个圈喔。”
“谢谢，我再考虑考虑。”
其实列车员刚走，我就下了车，然后到车站购买了前往鹿原的车票。晚上七点多上车，第二天中午抵达。然后在鹿原订了一家酒店住下，洗了澡，到餐厅吃了点东西，这才回房。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确自己到鹿原得目的，但答案显而易见，诚然，我有勇气做，却没有勇气承认，那如同小偷一般的行径，常使我为之唾弃自身。我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屋里开着空调，气温二十三度，而室外则在零度上下徘徊，正如同温暖的屋子包裹着我一般，我的心脏在身体里散着热气，它并非冰冷，甚至可以笃定的说，它是热情的，不止二十三度。卍.卍卍诡异的是，这脸颊上的神情却同现在室外的气温似的在零度上下徘徊。
我并不急着找青叶，甚至于我还在犹豫是否要做这个决定。我穿上外套，套上围巾和帽子，在酒店前台买了一包万宝路，前台小姐年纪和我相仿，容貌乖巧，就脸型而言和青叶一样，而无论见到谁，始终洋溢着职业性的笑容，亲切的使人误以为那是一种特殊的好感。
“你要出去走走吗？”她在找散钱之际问。
“是的。”我点点头，不由得暗自赞叹她的眼力劲。
“那我要推荐你去缘木桥玩玩，旁边还有一片白桦林，因为今年这场大雪的缘故，现在估计树枝上都结满雾凇了吧，最好带上照相机去。”她把零钱递给我，笑吟吟的说。
我自然知道缘木桥，青叶那张照片还是在那里拍的，原来她将我当做外地人，的确，以身份证上的地址来说。不知为何，我特别想告诉她，我一直在漂泊。
“正巧没带哎。”
“那很可惜，不过去看看也不错嘛。”
我微笑，把香烟和零钱放进口袋里，走了几步又想起没问她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艺柚。”
走出酒店，我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走到对面乘公车去缘木桥。半个小时后下车，那片白桦林已经遥遥在望，公车从白桦林里穿过，消逝在道路尽头。我沿着木板搭建的小路朝白桦林深处走去，耳边似乎响起一串铜铃般清脆的笑声，从空旷的雪地里钻出来回荡在白桦林里，渐而往白桦林深处传去。我因此仿佛看到青叶的身影，她的短因为奔跑的动作，因而像蝴蝶扇动的翅膀似得上下飞舞，她眉飞色舞，笑容饱含情感和充实，连我这等不怎么懂得笑的人也被其感染。
“真累啊……”青叶跑累了，干脆在雪地里躺下，嘴里呼着热气，脸颊通红，如夕阳余晖映在上面似得。
我胸前挂着照相机，慢吞吞地跟上来，站在雪地里俯视着青叶，她的目光从天空移到我脸上，“花边，你怎么总皱着眉头？”
“大概天生的吧。”我挑了挑眉头。
“我们去缘木桥那边看看那些人在上面都刻了什么字。”青叶从地上爬起来，往缘木桥跑去，沾在她背后的雪随着她奔跑的动作被抖下来。
缘木桥是一座用木头搭的桥，桥面铺着木板，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在桥面刻字，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效仿。缘木桥最初不叫缘木桥，它没有名字，不知道谁起的名。
“花边，你要不要试试刻字在上面？”
“什么也没带。”
“可惜了。”
我随意拨开被雪掩盖的桥面，看到一句:一切使你感到痛苦的事物都应抛弃。
“花边，还有四天就结束了喔。”
“什么结束了？”我的目光从字迹上移开，青叶靠在桥沿边望着我。
“实习啊，只有四天了喔。”
“噢，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留下来工作咯，我听说你在写小说？”
“对。”我点头。
“所以将来打算朝那方面展？”
“有这个想法，不过不确定呀，假如不能挣钱的话，不知道多久就会放弃了……别的事不喜欢做，唉，我也不是很有信心。”
“把我也写进去嘛。”
“好啊，下一本。”
“真的？”
“真的。”我点头。
“你喜欢悠云那个大姐姐？”青叶如是问。
“你怎么知道？”我手足无措的笑道，只好把双手放进衣兜里紧张的扯着衣服。
“大家都知道，她可比你大不少，三岁，还是四岁？”
“四岁。”
“二十四岁虽然不大，可也比你大不少。”
“只是喜欢嘛，好感而已。”我辩解。
“最后呢，还在追求中吗？”
“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失败了。”
“那都不算追求吧，只是表达了这种心意，什么也没做。”
“你跟她说了你喜欢她这件事，但你什么也没做？”青叶惊讶的看着我。
“嗯。”我点头。
“看来只是好感而已。”
“没办法分心做那些事。”我如此解释，内心却怀着截然不同的想法。一旦与人谈到这个话题，我一贯报以这样的回答，没办法分心去做那些事。实则却是为了掩饰自己在幸福快乐面前无耻退缩的事实，故而伪装出一副忙于事业顾不及他的假象，为了不被人察觉出自己内心的脆弱，一直，应当说有意识开始，我便学会利用一套理所应当的说辞保护自己。但又因此赢得别人的好感，的确，在许多稚嫩和不务正业的同龄人之中，我为自己塑造了理性和努力的形象。即便是了解我之脆弱的人，也会因为我的沉默而无可察觉我内心的想法，诚然，一个人若是拼命的隐瞒什么，有时连自己也会信以为真，以为那是并不存在的事实，何况不明缘由的外人。
而我所塑造的这种假象，虽说具有相当的水分，然而在我最初追求写作这件理想事业上得到一定的验证，我的确在这件事情上认认真真的努力。可以说我极度渴望通过写作成名这件事来弥补内心的脆弱，即通过成名获得物质上的成功，从物质世界汲取幸福快乐。而几乎可以确定一点的是，无论通过谈恋爱还是写作，最终的目的无非都是寻求幸福快乐，说到底，人的毕生追求不就是幸福快乐吗？只是这件事情在我身上就变得难以实现，抛却客观原因，我意识到，是我的人格缺陷使之变得棘手。对于自己的缺点，我可谓观察的相当透彻，在想法上，我并非一个极端的人，说其悲观并非空穴来风，倒是可以说活的“极端”。
对于幸福快乐，我也慢慢失去兴趣，这种征兆，从我笃信佛教开始，到萌生出家的念头达到巅峰，无论亲情，友情，爱情也好，财富，荣誉，权力也罢，统统对我毫无吸引力。但一点仅存的自尊让我挽回“颜面”，不甘于沦为一个世俗的“失败者”的想法使自己继续苟延残喘着，的确是这般，如同蛾子似的被幸福快乐所吸引，是毕生事业，也是致命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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