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戏演完散场，宾客们三三两两结伴从梨花堂走了出来。
路边电线杆上绑着的灯泡散出淡橘色的光，四处满溢的光辉被灯罩修剪成整齐的三角状，在幽幽夜幕中挥洒下来。
段梅兰站在那路灯下，难得走出园子在外面送客，长衫罩着他笔直的身体，像皑皑雪原上的一株挺拔的苍松。
段老板盛情如斯，宾客们自然流连忘返，纷纷上前攀谈借机邀约再聚一场。可无论邀请者身份多么显贵，他都淡淡地回之一笑，表示戏班子忙总是有事离不了人。
见状如此，众人也只好抱憾而去。
唐婉嫣跟着孟艳黎不是出来最晚的，却是在门外逗留最久最迟离开的。
孟大小姐交朋友的本事唐婉嫣是见过的，只是今晚表现得过于拙略了。
一个连昆曲和京剧都分不清的人，杵在名动四海的角儿面前，厚着脸皮硬是问人家南派唱腔和北派唱腔的区别。亏得段老板好修养，碰上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不但耐心一一解惑还始终彬彬有礼面带春风。
按说唐婉嫣这几年混迹商场把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见过了，碰着这场面都叹为观止。
“段老板，你说我现在学戏还来得及吗？”
段梅兰巧舌如簧的嘴终于不能应对自如了，憨厚地低笑一声，可怜兮兮地将目光移向唐婉嫣求救。
唐婉嫣乐得不用和孟岩黎在这里继续吹凉风早点回家，想也没想开口说：“天都黑半天了，哪还来得及！段老板忙了一天辛苦，叫人家回去休息吧！”
被她这么一说，两人的反应倒是有趣。
孟岩黎恨不得抬手捂住她的嘴，动脑筋想说辞好多留一会儿，段梅兰则诧异，急忙摆手声明和赵夫人相谈甚欢，一点也不累。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在场的人都懂，却又不得罪人。
孟艳黎莞尔一笑，终于舍得走，准备告辞。
不料段老板这时开了金口，“赵夫人与唐小姐往后若是想听戏，随时进来即可，不必带什么请柬戏票。”
一向进退有度的孟大小姐欢喜得收不住了，再三拜谢之后，蹦蹦跳跳拉着唐婉嫣离开。
这股兴奋劲儿一直持续到回家路上。
唐婉嫣实在忍不住了，“孟大小姐，你今天怎么忽然对这位段老板这么热衷？”
孟大小姐嘴里哼着的戏曲调子跑了八百里远，但这一点也影响不了她的好心情，耸耸肩理所当然地说：“人家长得好看，戏又唱得有滋有味！你知道的，我向来对漂亮还有本事的人格外亲近。”
随后，孟艳黎眼睛一亮，抓住她问：“你觉得这位段老板怎么样？”
论起能力、品行，唐婉嫣自然没话说。
这些年时局变动，津城地处沿海一带，华洋杂处，人多是非也多，一直不大安宁。
像梨花堂这种开门做生意，靠座上较好吃饭的更是时时刻刻身处风波中心。
开埠后，尤其是新政府成立以来，各地兴起了崇洋学洋的风潮，照着西方的样子剧场、舞厅、影院见了不少，作为旧时代代表的戏园子则落寞了不少。而梨花堂在段梅兰手中虽历经起起落落却一直长盛不衰，可知其是个人物。
思及此，唐婉嫣诚恳说道：“确实如你所说，长得好看还有本事。不过你早已嫁为人妇，何况你们家老赵可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还是注意点好。”
不喝酒时孟艳黎的一双眼睛异常清亮，像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钻石，一看就是个聪明的。
此刻，她却被这双眼睛盯着，双瞳剪水忽闪忽闪的，闪得唐婉嫣心里有点慌。
孟艳黎盯着唐婉嫣凝视了许久，无奈地叹息一声，“你不会真看不出我在撮合你们吧？”
“不、不是吧？”
唐婉嫣尴尬地瞬间定格，这是怎么话说的！
孟大小姐疯了？还是她耳朵不好使了？
无奈二者皆非，耳边只听孟艳黎又问：“你不知道外面一直风传段老板倾慕你这位叱诧风云的女强人吗？”
唐婉嫣凝神片刻，反应了一会儿，记忆中似乎确实有人在她跟前提过梨花堂那位段老板对她赞许有加。
不过近些年因为她手里攥着于家大大小小的产业，家里家外谁见了都不免奉承美言几句，所以并没放在心上。
唐婉嫣心虚地摸摸鼻尖，正想囫囵搪塞过去，不料孟艳黎根本不给她含糊的机会。
孟大小姐做警察局长夫人也有一段时间，耳濡目染，盯得人久了不由自主隐隐流露出点警察审讯贼人的气势。
唐婉嫣深感自己被看得越久越不清白，慌不择言顺口说道：“这几年外面风传我的谣言一堆，而且十有八九是假的！”
孟艳黎翘起二郎腿无语地往后一躺，“就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可怜人家段老板痴心一片。”
“这种没根据的事你不要瞎说好吧？”唐婉嫣急着坐起来辩白，“我连人家的面都没见过，就凭几句捕风捉影的话能证明什么？”
“谁说我没有根据的？”
孟艳黎慵懒地靠着，头一歪妩媚地轻笑，一动不动看着她，云淡风轻般的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谁说我没有根据？”
说罢，掏出两张戏票，两指夹着在空中把玩，眼神却直勾勾看向唐婉嫣，悠悠说道：“有人不知托了多少人最后找到我这里，叫我帮忙做个媒。”
快到冬日了，入夜以后冷了不少，街道两边的小贩行人明显少了，瞧着冷清了不少。
唐婉嫣一时为难地不知该看空旷的街道还是一晃而逝的明晃晃的街灯。
“唐唐，你还没喜欢过人吧？”孟艳黎的声音像羽毛一般轻盈，却如轰然巨石从天而降砸下来，震得她心颤。“当年的于孟甫是好，可那是家里长辈替你堂姐物色的，你只把他当兄长，他也不喜欢你。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还年轻，不应该在这个错误里越陷越深……”
车里的气氛瞬间沉重到极点，司机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喘气，只有汽车飞驰在风中引起的呼啸声呜呜传了进来。
唐婉嫣更是默默低头，偏过头靠在车门上，木然地没有一点表情，看起来难受极了。
孟艳黎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关注着这一切，直到唐婉嫣频繁眨了好几次眼睛，好似啜泣了一声，大约怕狼狈不想她看见又用手捂住了双眼，把头埋得更深了。
孟艳黎惊觉自己话说得重了，忙愧疚地凑上前去安慰，“唐唐你别哭呀！我错了，方才都是我胡说。其实你这些年在外面那么威风，事业做得有模有样，我们不知道有多羡慕。”
虚度人生二十多载，孟大小姐从来不知道“认错”二字怎么写，就是在父母面前也不曾服个软。
今天算是史无前例地破例了，第一次哄人，孟艳黎心里也没个底，只好一直杵在唐婉嫣跟前等着发落。
唐婉嫣却是个沉住气的，一直埋头“悲痛”，理也不理她。
后来大概是闷得时间久了，觉得太不舒服，终于舍得把头抬起来，朗声问她，“说吧！收了人家多少好处就把我卖了？”
再瞧瞧那张脸，哪里有一点伤心难过的痕迹！
孟艳黎知道自己中计了，只好认栽，任命地狠狠捏着那两张戏票。
“就这了。事还没办，人家不肯破费。”
唐婉嫣嫌弃地斜眼瞧她，“两张破票就把你打发了？你也太好说话了，下回多要点！”
“哦。”
“记得分我一半。”
“……”
孟艳黎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乖乖，她可算知道于家那么多产业是怎么挣来的了！
再看唐婉嫣时，眼神中除了倾佩又夹杂了其他许多说不明的东西。
“唐唐……”
“嗯。”
唐婉嫣左臂被孟艳黎挽着靠在她肩上，孟大小姐人前何时这般温顺过，果然下一秒，气氛就诡异了。
“你简直就是活着的财神，行走的貔貅！”
唐婉嫣深吸一口气防止自己差点被送走，动作利索地将缠着自己的手臂拨开，又把人推到一边去。
孟艳黎却毫不在意，又缠上来，手脚并用抱住她，撒着娇说：“于孟甫那厮不靠谱，要不你娶我当二房吧？把钱都交给我，我保证对你和钱忠贞不二、绝无二心！”
唐婉嫣嗤笑一声，“算了吧！我要是敢，唐家和于家合起伙来都不一定保得住我。”
孟艳黎一听没门顿时泄了气，兴致缺缺地把手脚都收回去，想了想又说：
“要不你帮我把这媒保成吧！段梅兰虽说出身梨园，环境复杂，但名声向来很好。单论身份身家自然配不上你这个唐府的千金大小姐，不过二婚的话，也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汽车停在于宅外面，唐婉嫣一点不着急回去，认真地把她右手蹦出的那两根手指压回去，“黎黎，我准许你借着卖我的由头捞油水，但不准你真的卖我。懂了吗？”
孟艳黎狐疑地点头，似懂非懂，脸上写满不情愿。
沉浸在这苦闷中，仿佛要天长地久，却在一瞬间一秒变脸，灿烂地笑起来，用没有被唐婉嫣摁住的手使劲挥舞，大声招呼道：
“于先生，专门出来接太太吗？”
这回轮到唐婉嫣当场石化了，趁于孟甫还没有走过来的当口，一边朝窗外假笑一边咬着后槽牙说：“学得真快……”
孟艳黎脸上的笑更深了，当即回道：“过奖，过奖。”
说话间，于孟甫已大步走了过来，绅士地开门带唐婉嫣下了车，末了不忘装模做样地对车里说：“赵夫人见笑了，她一个人回来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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