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赵家司机是个有涵养的，在车上听了她俩那么多的胡话，此刻撞上他们三人这般虚伪地寒暄竟没有笑场。
唐婉嫣一边被于孟甫拉着往回走，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这年头当人家司机也不容易，各行各业都要有自己的涵养。
于孟甫倒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有件事要提前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开门声，传出来一个娇俏的女声，笑着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恭谨地站在一侧迎他们进门。
“夫人回来了！”方梦罕见地嘴角快伸到耳朵上，大剌剌笑着，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笑盈盈解释道：“孟甫说了，于家是大户人家不能没了规矩。等夫人点过头名分定了，才好姐姐妹妹地称呼。”
唐婉嫣静静地看着她表演，觉得方才想错了。
各行各业都有各自的涵养，为人妾氏不一定有。
于是沉默地从于孟甫掌心收回左手，淡淡说：“不必了。你年岁比我长，叫姐姐怪别扭的。”
做娘的这般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孩子急着找妈妈自然也跟在后面紧张跟着。
唐婉嫣气冲冲地进门就往二楼跑，哪知刚一上楼就险些撞到孩子身上。
她心头有火，自然面色不善，孩子醒来找亲妈寻人不见却倒霉撞上她这个不讨喜的“后妈”，当即扯着嗓子“哇”地哭了出来。
于孟甫紧跟在她身后赶了过来，孩子一见“爸爸”，顿时更委屈了，走到跟前踮着脚要抱，不给抱就继续嚎啕大哭。
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是什么体验？
唐婉嫣其实很难说得清楚。
四年前的货船失事帮她和于孟甫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他失踪了失忆了，在全然忘记一切的情况下，有了另一个家庭，还和别人有了孩子。
这些天来她难受、心痛，可那毕竟是遥远而模糊的，恍惚像是一个老电影里放映的故事，情节人物都通通不清楚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坦然地面对所有的变故，然后妥善处理好一切潇洒地离开。
可现在，当于孟甫在她面前熟稔地抱起孩子，像天下所有的父亲自然而然哄着那个小男孩的时候，她的心真真切切地痛了。
唐婉嫣默不作声地走开了，将空间留给父子俩和闻声赶来的方梦。
“不是叫你看好孩子吗？怎么跑到门口去了，小宁醒来找不到你都哭了。”
方才进来得急忘了关门，以致于孟甫低声嘱咐方梦的话一字不落全灌进她的耳朵。
唐婉嫣自嘲地想，当初新婚时她作主买下这宅子就是看重了房间够多屋子够大，天真地想着哪天和于孟甫吵架了完全可以一天都看不见对方。
岂知还是小了，连个说话的声音都隔不住！
她茫然地拉开抽屉，取出里面一盒精美的女士烟，又从书桌的角落摸到一只打火机。
“嘭”的一下，打火机烧起炽热的小火苗，她笨拙地把烟头凑过去，冲着烟嘴嘬了一小口，不出意外被呛地咳嗽起来。
于孟甫处理好门口的娘俩，转头进来抢走她手里的烟，皱着眉说：“没事乱学人家抽什么烟，你从小嗓子就不好辣椒味冲了都会被呛得咳嗽。”
唐婉嫣瞧着他着急上火的样子，想起以往遇见的那些坐享齐人之福的绅士土豪，顿时觉得好笑，不作声又点了一根烟。
她喜欢看烟丝燃烧的样子，红色的火星一点点冒起，灼烧着一圈雪白的烟纸，有一种碎裂的美感。
似有若无的轻飘飘的烟雾扶摇直上，燃尽的烟丝裹挟着烟纸零落成狼狈的灰烬，各有各的追求和归宿，像极了荒诞的人生。
于孟甫没有再阻止，只轻声问：“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唐婉嫣没想解释，随口扯了一个谎，“谈生意的时候。”
大概是愤怒之余实在难以忍受，于孟甫没说什么，眼神却肉眼可见地变冷了。
他们一起静默地站在窗前，像冰天雪地里两尊冷硬到没有表情的雕塑。
于孟甫受够了这样的沉寂，终于转身走了，临出门前又恢复了那平淡如常的语气，“孩子病了，郊区找医生不方便。他们只是暂时住一下，很快就会离开。”
唐婉嫣木然地凝望着窗外的灯火，良久点了点头，“嗯。”
门关上了，唐婉嫣丢掉那支燃烧殆尽的烟屁股，烟雾盘桓呛得她没忍住又咳了几声。
于孟甫是了解她的。了解她的身体状况，了解她的性格脾气，了解她的过往人生……
可惜这样深刻的了解不是基于主动，而是被迫接收，是两个毫无秘密的人从小长在一起带来的不可改变的习惯，但也只是习惯而已。
唐婉嫣心知，即便如此，于孟甫仍然选择带方梦回于家给她以致命一击。
这才是他内心最终也是最真实的选择。
夜幕深沉，月亮的影子一点点西斜，远远望去，像一张苍白无力的美人脸，忍着痛楚悄悄地藏匿在云层中。
唐婉嫣睁着眼注视着夜的幽暗，安静地等到楼下的座钟敲响了十二下，终于拿起电话，拨出那个早已铭记于心的号码。
“……是我。”
电话那头的人对她此时此刻的叨扰并不意外，立刻恭敬地回应，“唐总。”
“办得怎么样了？”
“于先生这两天对账目往来查得很细，最近不好动手。”
“还要多久？”
“大概，半年。”
唐婉嫣借着从窗纱渗进屋里的微弱月光欣赏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冷静说道：“太久了，快一点吧！不好转移的就不要了，捡要紧的办，速战速决。”
“好的，唐总。”
放下电话，唐婉嫣赤脚走下床，将窗帘全部拉开。
月亮的清辉洒到她的脸上，她出神地凝视着那轮沉默了千万年的明月，低声说：“姐姐，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也忘了你。我帮你惩罚一下他好不好？”
抱着心事，一直到晨光初现，天色从深沉的苍蓝转白她才昏昏入睡。
折腾一晚上的后果便是第二天的身体抱恙。
次日醒来，头昏脑胀。
门外有人敲了好几次，唐婉嫣一概推说身上懒想多睡一会儿，有一个没眼力的女佣不听话固执地多叫了几回被她直接骂了回去。
于孟甫以为她一直在一个人生闷气没多想大早上带着方梦和孩子去医院了，等忙到中午家里人送饭来才知道是感冒发烧了。
等不及晚上再回去，这边安顿好方梦母子俩，他便急匆匆往回赶。
一路上光是听家里佣人描述的状况就叫他坐立不安了，等回去亲眼看到难受地躺在床上高烧到说胡话的唐婉嫣时，他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烧成这样了？怎么还不送去医院？”
说着，也不顾唐婉嫣只穿了睡衣，俯下身去三两下把被子裹在人身上，准备连人带被子抱起来就走。
哪料唐婉嫣躺床上哼哼唧唧难受着连翻个身都没力气，一感觉到被人带走就开始不要命地扑腾。于孟甫着急想带她去医院，又怕使着蛮力太大伤了人，来回折腾了几遍也没什么用又只好把人又重新放回床上。
屋里照顾的女佣见状弱弱地说了一句，“夫人不要去，也根本不让人近身……”
于孟甫也没办法，只好说：“快去请苏大夫来。”
佣人得了话立刻去忙了，于孟甫心力交瘁地坐在床边，看着唐婉嫣被烧红的小脸，把额头的毛巾取下换了一块。
唐婉嫣一直闭着眼，难受地蹙眉，嘴里一会哼哼“爸爸”，一会哼哼“姐姐”，偶尔念几声“祖母”和“大伯”……
于孟甫瞧着是彻底烧糊涂了，脑子里大概正走马灯似的轮番演着从前的事。
然而正因为病糊涂了，所以平日伪装的成熟稳重一概不见了，人情世故抛到一边，想起来谁就念谁。
想的都是藏在心底不得相见的人，没有“于孟甫”。
苏医生来了，望闻问切察看了一番，结论是必须打针。
于孟甫问：“可以不打针吗？她小时候因为打针受过刺激，差点出事。”
苏医生有些为难，想了想说：“她现在的状况你们也看到了，是长期劳累忧思过度导致，加上受了风寒急火攻心，所以新病加旧疾一起爆发。如果不快速治疗，很可能会引发炎症甚至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好，听你的。”
苏医生提示他有时情况紧急可以采取特别的治疗手段，譬如用布条把病人的手脚就近捆在栏杆或者架子上。
于孟甫拒绝了，他叫来两个素日专门负责唐婉嫣饮食起居的女佣，叮嘱她们待会儿一定要把两条腿摁住。他自己则抱住唐婉嫣上半身。
一切准备就绪。
只是所有人都没料想到，棉签蘸着消毒的碘酒刚刚擦到手臂上，唐婉嫣就反应强烈地挣扎着坐起来，嚷嚷着：“我不要打针，我要爸爸！你们这些坏人，不要给我打针！”
于孟甫无法，只能一边示意那两人赶紧上手把人摁住，一边耐心哄着：“别怕别怕，爸爸很快就来了！别怕！”
打完退烧针，苏医生留了药就走了。
于孟甫一个人留在床边，守着大部分时间呼呼大睡偶尔梦呓几句的唐婉嫣。
晚上，佣人提醒他先去休息，他摇了摇头，眼睛直勾勾望着床上安稳睡着的唐婉嫣，平淡地说：“你们去睡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把唐婉嫣独自留在这里，他不放心，也舍不得。
只有在这时，她才会像小时候那样单纯放心地相信他，依赖他。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他们明明只错过了四年，为什么陌生隔阂到仿佛生生错过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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