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封连


姜文闲赋在家这几日,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先是皇上因着同姜文在早朝上大吵那一架,连着几日心情不好,朝臣也大多战战兢兢,不敢去触圣上的霉头。

        可偏偏一张折子递上了皇帝的案头,打破了这些日子的低气压。

        京中大大小小的人家,便都知道了一个名叫封连的少年,从广元回了京。

        柳如瑾小声问他父亲:“爹,这个封连,到底什么来头?怎么听说去广元养病两三年回来,动静不大,大家却都知道了他?”

        “他家的事,原是一桩五年前的旧案了,还是一场震惊朝野的冤案,”柳凛本不愿说起,可被小儿缠个不住,才道,“你知道了有什么用?”

        此时镇南王府上,前院里宴席气氛正酣。就连平日里一贯冷着脸不肯露个笑样的周梓绡,今日也放缓了脸色,正同一个柳如瑾从未见过的少年说话。

        柳如瑾一边偷眼看着宴席上谈笑自若的蓝衣少年,一边冲父亲撒着娇:“爹,你就告诉我吧!我这不是好奇么?从小没听说过封连这个人,这突地出现在镇南王府寿宴上,竟才知道他家也是京城的。”

        柳凛轻叹一口气,拿起面前的酒杯抿了抿。

        他低声道:“封家原不是京城人士,世世代代在云南生活,你不认得也正常。”

        不远处,那个样貌格外引人注目的少年正同周梓绡说着什么,眉心间一点血红朱砂,仿佛是刀尖上甩下来的一滴鲜血,正正好滴在他光洁苍白的前额之上,给那柔和俊美的脸上带来一分浓艳。

        “难怪样貌与我们有些不同,他竟是云南人氏?”

        “封连的父亲虽是个文人,于镇边守疆一事却有鬼才,”柳凛似乎渐渐陷入了回忆,缓缓讲述道,“当日异族入侵云南,险些防不住的时候,正是封晟献奇策,这才重创了异族,保住了云南。”

        柳如瑾正是喜欢听热血故事的年纪,不禁催促道:“那后来呢?”

        “后来因着封晟之才被圣上赏识,封家入京,也算显赫一时。当时云南战事吃紧,封晟同镇南王联手抵御外族,便将唯一的儿子留在京城,交给镇南王妃照看。谁料天有不测风云……”

        坐席之上,众人只见封连缓缓起身,朝太傅柳凛的方向走来。

        他苍白的脸上并未因着饮酒而带上丝毫血色,容貌虽病弱些,气质却温和卓然,让人心生好感。

        因正谈论着人家,如今见了面,柳如瑾颇有些不自然。可封连却并未察觉,只上前向柳凛恭敬行礼道:“多年不见,伯父身体可好?”

        温润的少年浅笑问好的模样,没有一个家中长辈不心疼喜爱。柳家原就同封家有旧,封连也算柳凛看着长大的,心中一时五味俱全。

        “好,好!”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封连的肩膀,“好孩子,你也长高了!”

        封连微笑着问候了几句,又看向柳如瑾:“这便是小公子罢?”

        柳凛道:“从前你也见过他,打小便是皮猴子一个,跟他姐姐脾气全然不同。”

        柳如瑾正看着封连头发上的木簪发愣,柳凛骂他:“还不过来给你封大哥问好!规矩学到哪里去了?”

        柳如瑾回神,忙笑着道:“封大哥好!”

        寒暄一阵后,封连还要去后院面见太妃,便告辞道:“封连实在不胜酒力,这便先走了。今日晚辈前来,是想见见太妃……若是看她身子大好,晚辈也就放心了。”

        封连小时候还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谁曾想这五年未见,竟变成了这幅有不足之症的样子。

        柳凛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依旧笑道:“去罢!想来太妃这些年也早就想见见你了。”

        待封连走后,柳如瑾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又追问。

        “父亲,您还未说,封家后来如何了?”

        柳凛却有些不想说了:“问那么多做什么!好好用你的吃食罢!”

        柳如瑾不干了:“哪有说话说半截,吊着别人胃口的!”

        “封家后来出了事,成年男子斩首示众,其余子嗣流放北地,”柳凛硬邦邦道,“前些日子才平了反,封连便回来了。”

        柳如瑾吃了一惊:“这样赶尽杀绝的做法,封家犯了何罪?”

        柳凛一拍桌子,恼道:“提早便跟你说了是冤案,冤案!封家何罪之有?!”

        这一下动静可不小,邻桌也都看了过来。年纪小的不懂,可稍微上点年纪的,听了柳凛这话,心中一时都有些默默的。

        柳如瑾自觉失言,一时讪讪:“哎呀是孩儿说错了,说错了……”

        柳凛道:“罢了罢了,这些陈年往事,说起来不过扫人兴致!你们小一辈不知封家,说了也没甚意思。”

        他又接着道:“你只记得,见到封连要恭恭敬敬的,咱们家,是欠了封家的……”

        **********

        从前院到太妃起居的后院,不过一会儿工夫的距离,封连走过去,身上已薄薄出了一层汗。

        临泉见他脸色苍白的模样,心疼道:“少爷,歇一歇罢。”

        临泉打小伺候封连,当年封家犯了事,封连被流放北地,上千里的路途便是他陪着走下来的。知道封连自流放之时伤了根基,身体一直不好,是以临泉处处小心,唯恐累到自家主子。

        封连淡淡笑道:“无事。”

        引路的小厮是个机灵的,虽不知这位封少爷为何才行几步路脸色就白成这幅模样,却仍善解人意道:“前面拐角处有个竹林,林子里不少石凳可供人休憩,公子在那歇一歇可好?”

        封连微笑着谢了他。

        夏日午时阳光烈得很,身处竹林之中,青翠欲滴的竹叶密密生了一片,将毒辣的日头遮得严严实实,整个竹林便笼罩在清凉舒适的竹叶香里。

        小厮引着二人来到石桌石凳前,笑着招呼道:“家里鲜少有客人来,这桌凳也不常打扫。不过为了我们太妃四十大寿,王府也里里外外好好收拾了一遍。这竹林昨日才遣人来打扫过,凳子还干净着。公子请坐?”

        封连见他年纪不大,说话却十分可爱,也笑道:“王府这般大,岂不忙坏了洒扫之人?”

        小厮忙摆手道:“哪里哪里!我们倒乐意忙起来呢!只要太妃身子好起来,人高兴,王府再大,日日打扫三五遍也不妨事的!”

        封连坐了下来,闻言失笑道:“这话当说给太妃听听,她一准高兴。”

        石桌石凳的年份也久了,加之竹林潮气不小,即便打扫过一遍,该有的青苔痕迹还是有的。

        封连轻轻抚过石桌圆润边缘上的苔藓,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暗绿色植物的对比之下,愈发显得苍白脆弱。

        小厮见他不住摸着那一处苔藓,还当封连是在嫌没打扫干净,便上前用袖子使劲抹了抹,笑着说:“想来是觉着这处竹林无人来,竟有些地方没除干净……”

        用力擦上几记之后,那苔藓之下竟慢慢显出字来。

        刻在石桌上的笔触尚稚嫩的很,石桌那般坚硬,这字的一笔一画却显出了十足的认真。

        小厮怔了一下,不禁读出了声:“封、连……”

        他有些回不过神,依稀仿佛记得,封公子便是单名一个连字吧?

        小厮呆愣地看着封连,虽未言语,可那双眼睛里分明写着,为何封连的名字会刻在他们镇南王府的石桌上?

        封连渐渐收了笑,只淡淡道:“歇息够了,我们走吧。”

        竹林深处的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起,又轻轻放下,封连眉心的朱砂在这隐隐约约中消失又出现,衬着他过于俊美的容颜,竟让人生出圣洁又妖艳的荒谬感觉。

        临泉将他扶了起来,一旁发愣的小厮也闭了嘴,没有多言。

        三人缓步走出竹林,被擦了半边的苔藓孤零零地附着在无人问津的石桌上,无声地掩盖着一段属于孩子们的秘密。

        薄薄的苔藓之下还有两个字深深刻在石桌里,姜樾。

        那一日天寒地冻,才不过九岁大的周梓绡不知从哪里读来了几句话,说是将人的名字紧紧挨着,诚心刻在石头上,便能永远不分开。

        他兴冲冲地拉了封连和姜樾,跑到了这处竹林,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锋利的匕首,递给封连,要他在石头桌上刻自己的名字。

        封连先刻好了,轮到姜樾。可她年纪到底太小,力气不足,樾字笔画又太多了,便央着封连给她刻:“封哥哥既已刻了自己的名字,便一气将我们三人的都刻上嘛!”

        封连好脾气地又接过匕首来,一笔一画地开始用力刻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

        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里,封连的手都快冻僵了,可依旧专注地跪坐在雪地里,仔仔细细地写着姜樾那个复杂的“樾”字。

        及至最后一点刻在石头上,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到竹林外一阵阵喧闹的声音,几个高大的男人高喊着要拿封家罪臣余孽封连入狱。

        他茫然地坐在那块冰冷的石头桌前,却被一把抓起来带走,手上的匕首也被粗鲁地掼在了地上。

        姜樾奶声哭泣着喊叫:“封哥哥,封哥哥!”

        竹林渐渐看不见了,大雪也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他们刻字的石桌,不多时,便将新刻的四个小字盖得严严实实。

        那四个字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记忆中,一如多年以来冬去夏来,石桌上慢慢覆盖了一层苔藓,将他们儿时的美好誓言抹去。

        可那是封连在镇南王府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一直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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