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煮茶
傅太尉的马车一坏就是好几天，只是太尉府约莫是修好了，傅太尉只在乔府住了一晚，后来就总是在他喝完药睡醒后，同他用了晚膳才回府，让人再次疑惑到底太尉府是他的家还是乔府才是他的家。
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乔书绝睡醒时，只有韩修进来了，玄色锦盒静静安置在桌面上，表面暗纹浮动，如它的主人一般，内敛，稳重。
乔书绝随意披了件外裳，衣摆上的竹叶云纹随着行走蜿蜒，行到桌前，指尖一动，露出了里面的乾坤玉竹扇。
跟纪疏那种粗暴的将白玉镶在竹雕扇上不一样，这柄扇子，以楠竹作骨，这种竹子初起是浅黄，时间久了便会变为好看的琥珀色，扇面是一幅山河图，墨色浅淡不一，平添山峦起伏之势，指尖从扇面拂过，还能感受到微弱湿意，似是新墨，边骨上雕刻着竹叶花纹，并将白玉细致的嵌入进去，与折扇融为一体。
乔书绝慢慢展开扇身，仔细端详，生怕何处还有他未曾发现的小心思，又喜欢又无奈，喜欢的是傅懿这份心意，无奈的是，他现在辟谣并没有那么喜欢白玉还来得及吗？
乔书绝看向韩修，还没来得及开口，韩修就立马开始倒豆子了，“主子，傅大人申时还在，后面被陛下宣进宫了，临走时留下了这个盒子，我觉得他肯定随身带着，不然怎么会想拿出来就能拿……”
乔书绝下意识想用扇子敲桌子，拿到一半顿住了，这一晃神平白又听了好几句无聊之语，退而求其次用指尖敲了敲桌子，提醒他：“跑偏了。”
“傅大人说他今晚大抵不过来了，让公子先用晚膳，明日穆府不必去的太早，早些休息。”
饭桌上，乔书绝看着几个平素爱吃的菜，有点兴致缺缺，只觉得少了点什么。
草草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下去了。乔书绝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被惯坏了，不过一个傍晚见不到人，竟然都想使小性子。
勉强提起心神给师父回信，却因心不在焉写废了好几张纸，不消半刻就堆满了纸篓。泡了个热水澡回房后，乔书绝半散着里衣看着屏风后突然出现的某人陷入了沉思。
口口声声说着不来了让他早点睡的傅太尉，手里拿了件披风，反手把他裹的严严实实，一边包粽子还一边叭叭：“衣服怎么都不穿好，头发也不擦干……”
乔书绝挑了挑眉，看着他红了的耳垂，反身靠上他的肩，脸蛋蹭了蹭，感受到某人僵硬一瞬的动作，倜傥道：“你我都是男子，有什么看不得的。”
傅懿裹好了人，帮他擦着墨发，动作细致温柔，纵容了他从容面具下小心翼翼的试探，免得回首后再也找不到人，闻言认真道：“乔大人光明磊落，可我却是怕自己看了这般仙人之姿，对乔大人生出点不该有的想法。”
乔乔无所畏惧甚至还撑起了头，嗤笑一声：“有贼心没贼胆。”
傅懿点到为止，也不反驳，手指划过发间，发丝顺着指尖分散开来，
“韩修说你晚膳吃的很少。”
这话题转移的实在不怎么高明，但他们如今实在不适合谈感情，两人都有所隐瞒。乔书绝挑刺道：“韩修是你傅家的么，什么都同你说。”
傅懿起身去了一趟外间，回身时手里便多了个油纸包，乔书绝探头看了眼，“这什么，桂花糕？”
傅懿“唔”了声，拈起一块递到他唇边，乔书绝不客气的咬了口，眯了眯眼，香香软软的，还挺好吃，就是，“有点甜。”
没吃几口就饱了。
他这猫儿似的胃让傅懿很是惆怅，本就身形清减的人这些年被寒气折磨的如今更是清瘦，偶尔的接触，手心摸到的都是一把硌人的骨头。
星寥辉暗，月明皎然。
傅懿将剩下的糕点一并解决，倒了杯茶水过去。
乔书绝懒洋洋的捧着茶杯喝了一口，普通的茶叶实在索然无味，不满意的砸吧嘴，灵机一动，“傅大人，我煮茶给你喝啊。”
说着就要起身去找他珍藏的那一套茶具，傅懿连忙把人拉住，“这个时辰煮茶，待会儿不睡了？”
乔书绝不想放弃，“可以煮安神茶的。”
傅懿无奈撒手，看着他忙上忙下，嘴角的弧度一直没下来过。
从前一整个冬日都出不去，只能闷在屋子里，炭炉与汤婆子更是少不了。自从他病了，老管家便让人将卧房与旁边的耳房打通了，将此前书房的布置挪了过来，连窗外那棵梨树都原模原样挪了过来，那棵树差点枯死，最后不知道为何又活了过来。
那几年他不知该做什么，老管家从仓库里寻了不少玩意儿来给他解闷，煮茶也是那时学会的。
老管家去年走了，无病无痛，称得上一句寿终正寝。
茶香慢慢浮起，炉烟似雾缭绕不绝，等到茶炉里热水咕噜咕噜的声音响了好久之后，乔书绝才意识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有雨声滴滴答答，声音不大，却扰人心乱。
乔书绝调笑道：“傅大人，你这是什么运气，上次给你弹琴下雨，这次煮茶又落雨，幸好我这没有什么五不煮的规矩，不然……”
“不然什么？”许是心情不错，傅懿此时看过来的眼中都带着笑意，他本就生的俊朗，如今这般专注的看着一个人，竟让人觉得，色令智昏大抵是真实存在的。
“不然我还是会煮给你喝的。”我还是会让你成为我唯一的例外，不论是何种情况下。
书房煮茶，委实不像是文人墨客能干出来的事。傅懿环绕了一圈，看见堆满纸篓的纸团挑了挑眉，识相的没有开口，只是眉眼间笑意深了些，忽而被西侧的一幅梅花图吸引了视线。
傅懿：“这是你画的吗？”
红梅跃然纸上，灼灼芳华，自有一番不惧霜雪的傲骨。
乔书绝侧头看了眼，笑了笑，“我这般怕冷，便格外羡慕梅花不惧霜雪。”
傅懿眸光沉沉，承诺般认真道：“你会好起来。”
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乔书绝病了好几年，闻言并不在意：“借你吉言。”
“这几株红梅似乎颜色更艳些。”傅懿思索了一会儿，指着中心的几株说道。
“是吗？”乔书绝将沸水倾入杯中洁杯提温，放下茶杯也凑了过来，只见中间的几株梅花呈殷红色，比之其它更觉艳丽，“许是墨色本就不匀，这么久又褪了些罢。”
忽有雷声滚滚，一个霹雳照亮了天幕一瞬，复又暗淡。风拍窗棂，将并未关严实的雕花窗吹开了一角，有梨花零落散入。
乔书绝：“雷声……夏日快到了。”
傅懿没有错过乔书绝那一瞬间的脆弱神情，指尖颤了颤，终究还是轻轻放在眼前人的头上，摸了摸他的发，“不怕，有我在呢。”
乔书绝极轻的眨了下眼，仿佛害怕打破什么美梦，红着眼尾努力撑着情绪：“怎么会怕呢，我只是…只是…”
只是一听见这声音就想起那漫山遍野的红，只是一闭眼就会看见他曾经熟识或不熟的人一个个倒在他面前，只是一听见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雷声振作，每打一次雷便被惊醒一次，生怕怀中人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傅懿把人揽入怀中，拍着他的背，“好了，别再说了，梦闲，我们都还活着，我们会活得很久，久到……万寿无疆。”
乔书绝忍了忍，再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砸了一下他的胸口，无语道：“这话你该向皇帝说，没准还能升个官。”
傅懿笑了声，轻哄道：“不难过了。”
好在这是春雨，只下了一会儿，那杯安神茶最后也没能喝上，因为等他们反应过来，茶水已经煮过了头。
晚上睡觉之前，乔书绝在枕头下掏了掏，掏出了一把折扇，将扇子置于枕边里侧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才满意的放任了睡意。
以前的夏日总是难熬，要日日去早朝，雷雨又是常有的天气，乔书绝其实并没有那么害怕打雷，只是一听见雷声，便觉烦躁不安，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明明夏日是寒毒最安分的日子，他却比其余时间还憔悴的多。
许是一整个冬春都未曾受过侵扰，从来不曾梦到与傅懿那些往事的乔书绝，头一次入了梦。
血腥味在风里蔓延了很久很久，让人喘不过气来。
十三岁的乔苏溢直到那些士兵人都走了后，才从尸体下钻了出来，顾不得那满眼的血，抱着他娘的尸体痛哭。
许久许久，耳边只有风吹过林间的声音，像千万人在怒号。
乔苏溢起身前眸光一闪，抬脚走向了那行人离开的地方，躬身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锦囊，针脚整齐绣样精致，上面有着玄色花纹，乔苏溢无意间松了下袋子，有东西滑落一地。
他认认真真将东西都捡了起来，才发觉，那是一些碎银。
回忆了下，大抵只有那个小将军身上才会有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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