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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半生


小苏溢不敢回家里,放了把火烧了整个村落,漫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生活了十三年的痕迹就这么一点点被抹除。随后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中以往父母打猎采野菜晚上歇息的地方走去。

        半路上就捡了个人,很眼熟的,刚刚才见过的人。之前不敢多看,如今细细看来,那张俊朗的脸上还带着些少年气,想来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

        那人马不见了,身上好几处伤,锦衣上到处染着血迹,刀伤蹭伤混在一起,显而易见的狼狈,而几个时辰前他还骑着高头大马,身边的人恭恭敬敬叫着他“小将军”。

        乔苏溢压下去的难过又浮了上来,自己不也几个时辰还阖家圆满,如今却也家破人亡了,谁又比谁凄惨呢。

        乔苏溢救了他,毕竟不久前他救了自己,哪怕可能不是有意的,而且自己身上还有人家的东西。

        小小少年没什么力气,将人拖到山洞里已经耗光了所有体力。

        山洞简陋,除了一张床,几串绳索,再无其他。床是木头做的,上面铺了厚厚一层干草。

        边岭多雨,夏日尤甚,大雨倾盆常说至就至。他的父亲是村里唯一的猎户,时不时就因雨天在山中过夜。爹娘之前打猎时偶尔会被陷阱所伤,山洞里常备着些草药,乔苏溢挑了几样眼熟些的,碾碎了撒在伤口上,草草撕了粗衣布条包裹起来。

        食物是没有的,食物的香气可能会引来一些猛兽。

        乔苏溢不敢出去,这人身上全是血腥味,血腥味……血迹,小苏溢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成了这副模样,只是肯定遭人追杀,刚想到这层,外面竟稀稀落落下起了雨。

        大雨会冲刷掉一切,亦会隔绝气味,小苏溢将昏迷的人放在木床上,自己靠坐在床脚,情绪大起大落,后事又一波三折,竟渐渐睡了过去。

        夜中雨势渐大,雷声振作,直到平地一声惊雷,小苏溢惊醒过来,发觉天色已暗,周围又黑又冷,幸好此处地势高,雨水进不来。小苏溢试了下床上人的温度,还好,只是有些微凉,思索了一下,直接摸上了床,抱住了那染了凉意的身体。

        少年身量已然长开,要比自己修长挺拔,小苏溢转圜片刻,小心翼翼避开伤口,将自己缩成一团嵌进他怀里。每打一次雷便被惊醒一次,摸摸那人还有没有温度。

        小苏溢紧紧抱住怀中这整个山中唯一有温度的人,生怕某一个瞬间,他也像村里的人一般,失了生气。

        没有哪一次雨天比这一次更冷了,否则,怀中人怎么会一直都捂不热。

        不知何时,雷声渐渐小了,雨声依然滴滴答答,小苏溢前半夜担惊受怕许久,耗费心神太过,如今雷声一停,后半夜就逐渐睡熟了。

        第二日清晨,傅懿在周身疼困中醒来时,只觉左肩格外酸痛,与其他伤口似有不同,仿佛压着什么重物。侧头一看,怀中多了个少年模样的大白团子。

        傅懿小心翼翼不惊醒少年挪开手臂,打量自己身上的伤,这些伤都被人用略微粗糙的手法妥帖包了起来,被撕下来的布条同少年身上的衣服明显是同一件。

        这些刀伤并不致命,他平日习武受的伤都比这严重,只是昨日对方人多,身边又有几个叛徒,才一时不察受了伤,被逼至山崖,哪怕早发了信号,可将军府的人来的慢了些,他只能拼一把,直接从崖上跳了下来,不幸撞到了头,才没了意识。

        大抵是被捡回去了?

        这少年看着身量尚小,不知是如何将他带过来的,只怕是费了不少力气。

        ……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只记得那时傅懿知道了他是方才村落中的人时愣住了,最后说“是我来晚了。”

        “那个锦囊是留给你的,他们都死了,你一个人,我既没办法护住你,也没办法带你走,只能把那个留给你,哪怕能帮到你一点点也算好的。”

        数不清雾气遮住了他的脸,哪怕看不见,乔书绝也知道,他那一刻是极难过的。画面一转,雾气散尽。

        傅懿放飞了手中的信鸟,这种信鸟似乎可以通过气味寻人,傅懿手中这一只不知怎么,好像格外肥一点,不知是如何养的。傅懿忽然说:“苏溢,若是我们之后离开这里,你想去做什么?”

        小苏溢歪了歪头,认真回答:“想去读书。”

        傅懿看着他乖软的眸子,有点想捏捏他的脸,“可是想要考取功名?”

        “也不是,娘告诉我,读书可明理,修德,求志。考取功名只是一件小事,可以为求志而读书,却不能读书只为求志,那样就会……”小苏溢歪头努力想着娘说过的话,终于从回忆中挖出来那个词,“就会舍本逐末。”

        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深山妇人说出来的话,倒是比那些才子清流们通透许多。

        “你比我强多了。”

        火势有些小了,傅懿用干树枝拨了下火堆,向小孩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小苏溢顺势坐在他身边,双手撑着下巴:“你不喜欢诗书吗?”

        “是啊,我爹从前一直希望我从文,可我幼时顽皮,只喜欢习武,却被家里请的夫子锢着读书,我就想着法的捉弄夫子,然后被我爹满院子用长棍追着打。”

        小苏溢抿唇忍着笑,“后来呢,你变乖了?”

        “后来……他上了战场。”傅懿低声咕哝了一句,小苏溢没听清,晶亮的眸子疑惑看了过来,透着股乖气。

        傅懿越看越觉得心中欢喜,忍不住揉了下他的头,笑着道:“后来我武艺精进许多,他就追不上我了。”

        小苏溢想到了什么,皱了皱鼻子:“可他们叫你小将军,那你的父亲就是大将军,大将军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孩子从文呢,是不希望你同他做一样的事吗?”

        傅懿沉思了下,低声道:“不,他只是不希望我同他吃一样的苦。”

        小苏溢似懂非懂,四周静谧之间,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动静格外大。傅懿愣了一下,目光一动,从他的肚子上移开,落在了另一只寻到此处的手中养的有些肥的信鸟身上。

        将军府此次估计放了许多寻人,想必,少这一只两只的,也没关系?

        半晌后,小苏溢盯着火堆上的烤鸟,眼泪不争气的从嘴角流了出来。

        那只鸟大约是吃到了。

        有清风拂面,画面又一转,师父的脸浮现在眼前,“前尘不可追,如今既决定跟着我,便改一个名字,全当重活一世吧。”

        “书绝,我想叫书绝。”乔书绝听见年少的自己这般回答。

        “怎么,不爱读书?”吴老疑惑问道。

        “不,我要读尽天下书。”

        “你倒有趣,随你。”

        梦似乎变快了,仿佛要他一次性做完所有同傅懿有关的梦。周遭的场景换了一处又一处。

        “在看什么书,诗经?”

        “而且还是子衿?”傅懿无奈笑了声,“你还这般小,看这个未免早了些。”说着放了一个刚洗好的桃子在乔苏溢手心里,上面还挂着水珠。

        乔苏溢盯着手中的桃子,红艳动人,想着方才看过的一篇诗,突然开口:“你喜欢吃李子吗?”

        傅懿没能跟上他的脑回路,闻言却是认真思考了下,“李子?如今六月,有点酸。”

        这是不喜欢吧?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可是他不爱吃李子,那……还有一句。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那一年,他十三岁,傅懿十七。

        京中无人知道乔书绝为什么手中总有一把折扇,哪怕是他身边亲近的人,也不清楚。

        他把从小陪伴在身边的扇穗送给了一个人,小小年纪不知情为何物,只能暗中期盼日后能与那人再相见,便时时手中拿着折扇,希望终有一天,能再看见送出的扇穗,能再重逢扇穗的新主人。

        就连书绝这个名字,都要给它冠上一层冠冕堂皇的理由。蒙蔽世人,也蒙蔽自己。

        雾气忽得重了,层层叠叠,模糊中是隐约的高高挂起的白灯笼,乔书绝努力辨认许久,才勉强从雾中辨出一个轮廓。

        傅懿一身白孝,跪在堂中。

        堂前西附有竹竿挑起明旌,上面是……是“傅氏之柩”……

        那分明,是新丧……

        是灵堂……

        是傅夫人的遗骨……

        乔书绝忽得想起。

        那日,本该是万物苏萌的立春。

        梦境落幕之时,狂风大作,有雨滴落下,他与傅懿面对面站着,傅懿沉着脸,脸上的表情实在不好,傅懿向他问了句什么,当时难过得心尖都在发颤,却还是硬撑着说了一句话。

        “人各有志。”

        大雨终究落下,那些年的相识相相知,相信相依,统统被打落了一地。

        身边变得一片漆黑,转身之时,数不清的雾气一拥而上,让他回不了头,看不清身后的人,也看不清去路。

        他们在越走越远。

        四周好像碎片般稀稀落落,破碎之际恍惚间眼前闪过那年病重,听见有人在他大病昏迷之时,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不知是当时遗憾太过还是如何,竟是连梦中都在想着自己骗自己,仿佛这么多年总算能得一个圆满。

        短短一夜,却像是走完了前半生。

        乔书绝一夕旧梦重温,醒来时天还未亮,心里还有些不舍,心中所装旧人旧事很多,但是这么些年有关傅懿的梦,委实是头一个。

        生离思梦,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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