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闲

窗外夜色暗涌，天之将明，其黑尤烈。

        乔书绝坐在床上缓了许久，直到天光乍泄，方昏昏沉沉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裳，墨发垂落胸前，顺着侧门去了书房。

        书房内，正中放着一张梨花木大案，案上一方宝砚，几许笔海，斜倚在案上一角，中间则是一整套的紫玉茶具，昨日煮茶还未来得及收好。

        案后一扇紫檀点翠山水屏风，东边设着卧榻，卧塌前上方开了一扇雕花窗，窗外便是大株梨花树，若是人间四月天，便可有梨花花瓣从窗外飘落。乔书绝最爱的，便是倚在此处看书。

        西侧设有琴案，案后的墙上挂着一副梅花图，无题无字。

        乔书绝绕过正中的屏风，走到梅花图前，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那只是一株普通的梅花，墨枝红梅，在纸上绽放灼灼芳华。伸手把它取下翻过来置于桌案，没有人知道，梅花图的背面，是一首诗。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墨色有些浅淡，落笔很轻，笔画些许凌乱，只得勉强辨认，仿若小儿练习之作，又或是，执笔之人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乔书绝指尖慢慢抚过早已干涸的墨迹，那是他寒疾最严重的一段时间。

        乾元二十八年。

        九月九，重阳。

        乔书绝惨白着脸倚在内堂的美人塌上，书房的梨木塌旁边就是雕花窗，他若待在那总忍不住开窗，韩修和老管家便不让他待在那处了，趁一日夜间他熟睡时偷偷将那塌收了。

        屋内烧着炭炉，手中抱着汤婆子，这是他染了风寒的第五日，难得的精神好了些。

        韩修匆匆从外而来，“主子，穆大人传来消息，梓州城守住了，援军已到，边城一带已连夜调了粮草过去。”

        乔书绝露出一个笑，却显得脸色更加苍白，“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援军到了，粮草也已经在路上了，傅将军不会有事的，主子，你也得赶快好起来啊，不然……”韩修说着说着只觉眼前发涩，连忙低下头，“我去看看今日的药怎么还没送来。”

        乔书绝待他离去，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自己起身踱步到了书房，不过这么一段路，竟已觉得吃力无比，他坐在桌案前，想写一些东西。新纸都被收在架阁中了，若去取又需费一番力气，乔书绝看了看，从旧纸中抽出了一张。

        纸上只有一笔墨色，是他前几日浑浑噩噩间，心中所念所思皆故人，一提笔手下便不自觉想落一个“傅”字，仅落了一笔便觉不妥，就此收了起来。

        如今，乔书绝看着那一笔残墨，叹了口气，将纸翻了过去，便在背面下笔罢。如今灯尽油将枯，曾经在金銮殿之上挥斥方遒的少年，此时此刻却是下笔都觉无力，没了锋芒亦没了风骨，乔书绝索性不再悬空手臂，左臂撑在右手下方，以小儿初学执笔的方式，写完了那首诗。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乔书绝苍白指尖抚过最后的那句“唯梦闲人不梦君”，墨色未干，洇染了指尖。一时悲从心来，喃喃自语：“你在怪我吗？”

        怪我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人各有志”，怪我终究入了朝堂走了这条路，所以竟连梦中，都不愿相见。

        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我等不到你了。

        有珠帘碰撞声响起，大抵是韩修回来了，又或是其他人。

        乔书绝马上将纸翻了过去，起身时心口一疼，一股腥气自胸中而起，从喉间溢出，乔书绝以手掩唇，咳了一声，血色从指尖渗出，滴落在那一抹残墨之上。

        意识昏暗之际只听见下人惊慌之声。

        大病来势汹汹，乔书绝开始整日昏迷不醒，宫中御医都来了几个，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那段时间浑浑噩噩不知时日，将过往的熟人都梦了个遍，唯独见不到，最想念的那个人。

        那时他才明白，人若是无缘，竟连入梦都不得所愿。

        就这般过了三日，乔书绝终于清醒了一会儿。

        当时纪小世子手中拈着一株桂花，坐在他的床边絮絮叨叨，桂花独有的香气盈满鼻尖，仿佛冲散了多日连绵不绝的药苦味，乔书绝得了一时清明，还未睁眼就听见这孩子说个没完。

        乔书绝分出心神来听了一嘴，大多是些旧事，如今回想起来，竟只想得起一句。

        有人偷偷摸摸握住了他的手，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拂过，桂花的香气突然重了些，纪小世子委委屈屈道：“乔哥，你快点好起来吧，冬日穿湿衣服真的很冷。”

        纪小世子并没有那么傻，但年轻单纯总是少不了。

        乾元二十七年的冬至，北雍王送世子进京。世子那时也不过十五，初入宫中，便冲撞了当时盛宠至极的二皇子，那是当今皇后与乾恭帝的嫡长子，尊贵异常，北雍王离开，便无人会将这位世子放在心上。

        当时乔书绝入朝不过一年多，青年才俊，势头正盛，乾恭帝还想将他培养成自己身边的一大助力，当日乔书绝早朝后被乾恭帝召去御书房论时策，一说便是一上午。

        离去时，经过寂寂官道，霜雪罩连枝，撞上了远处似乎打起来的二皇子与北雍王小世子。

        冬日寒凉，那日又刚下过一场雪，说是打起来也不恰当，只见纪小世子在一旁被人拦着，二皇子身上沾着雪，正指使着身旁人踢打一个人，约莫是侍卫。

        乔书绝站远处，往那边看了几眼，二皇子虽衣上有雪迹，却也似乎不惧风霜，倒是纪小世子，穿了一身墨色厚衣，身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世子的身子似乎是在发抖。

        近了一些，眸光一瞥，乔书绝表情顿住了，纪世子左袖下滴滴哒哒滴着水，袖下的雪已经有一大片凝成了冰晶，那袖子分明是湿的。

        乔书绝抿了抿唇，向着他们走了过去。二皇子如今已十八岁，早朝也在侧旁听，自然是认识朝中官员，如今看见他过来，嗤笑一声：“怎么，乔大人是打算管这桩闲事吗？”

        乔书绝躬身行礼：“乔某不敢，只是陛下国事已处理完，想必不久就会回养心殿，二皇子殿下想必不会希望陛下看见这一幕。”

        二皇子一向桀骜，却是极怕乾恭帝，既不愿认怂又真怕乾恭帝过来，只能不情不愿道：“这事我记住了，我们走。”

        乔书绝待他们走远后，解下了身上的狐毛大氅披在纪小世子身上，过去探了探地上之人的鼻息，已经断气了。

        纪小世子紧紧抿着唇，盯着那个侍卫一眨不眨，乔书绝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的发旋道：“将左袖脱了，你身量小，这披风遮得严实，不会有人看见的。”

        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之声，又被人生生压住，余留低低的气音。

        “他……”

        “我会让人收敛他的尸骨，回去吧，莫要着凉。”

        约莫那日的事终究还是传到了乾恭帝耳中，只后一日下朝后，乾恭帝留下了他，问他可否让北雍王世子暂居乔府。

        乔书绝摸不清他的意思，没有贸然答应，所幸乾恭帝只是通知，而非商量。

        于是，纪小世子在乔府安安稳稳住到了下一年春日。

        ……

        乔书绝在他的絮絮叨叨中睁了眼，难得有些许感动，不料纪疏看见他睁眼手一抖，本就离头很近的桂花结结实实砸了一脸。

        。

        瞬间就不感动了。

        乔书绝觉得自己可能不是病死的，是被他砸死的。

        回忆戛然而止。

        许是尘缘太重，又许是命不该绝，后来师父不知如何找到了乌慧大师，送回了药，本不抱希望，没想到用了后竟慢慢好些了。

        就算不敌身体康健之时，也总算撑了这么些年，可以继续等着想见的那个人。

        还好，还好那个人回来了。

        那个扇穗如今的主人，亲手为他制了一柄竹扇。

        他终究是等到了。

        蘸尽心头血，书成纸上花。

        乔书绝将画重新挂了起来，竟又有些犯困，左不过傅懿今日还要上早朝，不如回去睡个回笼觉。

        躺在床上却又思绪不宁，一会想到年少往事，一会想到朝堂诸事，从乾恭帝的态度想到傅懿在边境的处境，转来转去，又转到了纪疏身上，记忆中的纪疏十五岁时委实可爱，也乖巧懂事许多，那时老管家还在，自从纪疏来住了两个月后就一直念着他，府中那段时间也算是有了些人气。

        后来老管家没几个月就走了，那时纪疏也还是乖巧的，从不惹事，哪怕偶尔遇上了他最不喜欢的二皇子，也从不理会，连一句挑衅反驳的话都懒得说。后来为什么就变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

        到底……

        似乎，从他得了寒疾差点殒命之后，纪疏就变得开始……开始惹各种麻烦？

        那之后一直到今天，桩桩件件积攒到一起，变成了如今这个连乾恭帝见了都头疼的风流纪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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