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冷战
“不许胡闹。”
朱闻皱了皱眉，黑着脸轻声呵斥，即便认定了少年是因为害怕而下意识地逃避，但这样的说辞还是让朱闻心里没来由的发慌，刺痛，挑起他心头怒火。
“奴才没有胡闹……”
元折柳轻声说着，撇过头去错开了朱闻的目光。
他虚弱的靠在床头的大迎枕上，一把瘦削的身子陷在周围柔软的布料里，面色如纸，唇色也一片惨白，眼睛低垂着，下垂的纤长的睫羽可怜的的轻轻抖动，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朱闻心里叹了口气，再大的火也被少年这副柔软脆弱的样子浇灭了，不禁放软了语气，哄小孩儿似的哄他：“好，好，但是等你先把身子养好行不行？这样病着，朕就是让你走，恐怕你连乾清宫的大门也走不出去。”
元折柳没想到他答应的这样轻易，眼里绽出一点惊喜的光，伸手拽住了朱闻的衣角，急切地向他求证：“您真的答应了？您别骗我。”
“答应了，身子养好了，什么都依你，”，朱闻语气带着无奈，接过一旁常德福递来的药碗，拿着调羹轻轻搅了搅，说：“来，先把药喝了。”
朱闻亲自端着药碗喂他，元折柳还沉浸在他答应放自己出宫的巨大喜悦里，生恐自己表现不好让他改了主意，乖乖的低头喝药。
黑漆漆的药汁没喝就让人觉得嘴里发苦，瓷白的调羹抵在少年毫无血色的唇瓣旁边，看的朱闻一阵心疼。
元折柳屏住呼吸闭着眼一口干了，嘴里蓦的被填进来一个果子，一股馥郁的奶香顷刻间在舌尖上散开。
“唔……”,元折柳猛地睁开了眼睛，就见常德福站在一旁，手上托着的攒盒里是满满一盒带骨鲍螺。
朱闻留意着少年的神色，见他喜欢，又拣了一个喂给他，说：“年节里他们才上贡来的，这药太苦，正好拿来给你甜嘴。”
常德福在一旁笑着搭腔：“这东西本身就金贵，又是冬日里，今年过年统共就得了这一盒，满宫也就元主子有这个口福……”
这话一出，满屋子太监宫女都跟着暧昧的笑了。
元折柳也跟着笑了笑，心思却还想着出宫的事，斟酌了一会儿，犹犹豫豫的开口：“那……那奴才身子一好，您就安排我出宫去？”
朱闻才放软的脸色又隐隐透出些怒气，常德福看着他的脸色赶紧插进话来，笑着对元折柳说：“这事儿倒不急，您先养好了身子要紧不是？这宫里的人，也不是说放就放，多少也有个章程。”
元折柳看出朱闻有些不高兴，也不敢再问，沉默着一口药一口果子配着喝完了药。
他在雪地里跪了接近半日，又在司礼监受了一顿磋磨，身子骨早虚透了，喝完药的功夫就显出疲态来，病怏怏的半躺着，似乎说话都费劲。
朱闻坐在他床边，隔着被子有节奏地轻拍元折柳的后背，嘴里甚至哼上了不知名的小调。
“元元，”，朱闻勾着少年的头发在指尖打圈，附身把唇贴在他耳边，“朕以后必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罪，你别怨恨朕……”
元折柳拉着朱闻的手摇了摇头。
陛下，他在心里唤他，我不怨恨您，只是我也不想再爱您了。
这份爱对元折柳来说太沉重了，要维持住的代价也远远超出元折柳的承受范围。
横越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太深太长太难以跨越，稍有不慎，就会让元折柳跌下深潭，死无葬身之地。
从前元折柳尚有勇气尝试去追寻一个答案，可是经过了这一遭，他觉得自己连这样的勇气也失去了。
元折柳想起那个梦里的宅院，想起宫外充满烟火气的市井人家，想起幼时曾有幸见过的重重朱墙外的秀丽山水，渐渐汇成一个无比甜蜜的想象，他沉浸在这样的幻想里，沉沉入睡。
元折柳的身子实在是弱，在司礼监那一个月，他几乎没有哪一夜能够安睡，像一根弓弦，被人拉开到极致就会面临断裂。
突然放松下来，元折柳一日有一半时间都在沉沉睡着，朱闻也不许他腾挪地方，干脆就一直睡在乾清宫的寝殿里。
整个乾清宫的人都看得暗暗心惊，被常德福接二连三的敲打了几次，都对元折柳愈发恭敬起来。
元折柳还抱着早日养好身子出宫的念想，每日喝药，针灸，顿顿不落。
朱闻批了半日折子，放下笔去看他，他放轻了脚步，元折柳没察觉，仍乖乖坐在椅子上，裤腿折起来到膝盖以上，任由太医在他腿上施针。
“周太医，我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这……”
周太医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心里摇头。
病是慢病，用的药也都以滋补为主，一点猛药不许用，没个一年半载恐怕都难见成效，更何况，要治多久，恐怕还得看那位的意思，否则就是治好了，也得接着治。
“小主莫要心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治，总有天能治好的。”
元折柳的眼神随着他的话一点点灰暗下去，但又不死心，问道：“那现在其实也没什么事，是不是？”
“这……”
朱闻听见他的话，脸色登时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咬着牙攥进了拳头，急匆匆的冲进去。
“行了，你下去吧。”，朱闻站在元折柳身前，挥了挥手让人都退下去。
殿内的宫人们鱼贯而出，只剩下元折柳和朱闻两人。
元折柳愣愣的坐着，看着朱闻怒气冲冲的脸，语气中还带着些无辜：“奴才只是想问问奴才的病……”
“然后呢？“，朱闻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不去看他，因为他怕再多看元折柳一眼，就忍不住对他发火，”知道了然后呢？“
“您说了等奴才病好了就让奴才出宫的……“
“砰——“
朱闻抬手掀翻了元折柳对面的小桌，茶盘茶碗悉数砸碎在地，木制的桌沿砸在地上，发出的巨响打断了少年的话。
元折柳看着地上的碎片，脑子里一片空白：“您从来没想过让我出宫是不是？”
“你就，这么想要离开朕？”
朱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怒火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一路蔓延到坐着的少年身上。
他从没真正想过少年是真心想要出宫，或者说，真心想要离开他。
他只以为元折柳是受了委屈，下意识的想要逃避，可随着这几日元折柳的态度日益坚决，他也不得不相信了。
不。
绝不。
强烈的危机感充斥朱闻整个心房，无论如何，他不会放元折柳走。
为什么？
朱闻也在问自己，为什么？
从那日在坤宁宫为元折柳迟疑开始，他就不断的在问自己。
满地狼藉，满室寂静。
元折柳只看得到他的背影，却也能感受到朱闻的愤怒和落寞。
一股酸涩从心底涌上来直冲鼻头，激的少年眼圈通红，眼角滑落下一颗清泪。
“朕说过，朕不会再让那样的事发生了……”
“陛下，”，元折柳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里都带着哽咽。
他亲手破开自己的胸膛向对方展示自己那颗鲜血淋漓的心:“人只能把心交给别人一次，被捅碎了，就再也补不好了。”
朱闻的背影一僵，转过身不可思议的盯着他，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对方眼中深沉的爱意。
作为帝王，太多人匍匐在他脚下，他站的太高了，太习惯于把对方的眼神看做畏惧看做顺服，以至于太迟钝意识不到有一个人已经对他献出了真心。
也许最初他只把元折柳当做一只好玩的小雀儿，元折柳也只把他当做不可违抗的帝王，但到今日，他们已经纠缠了太深，难以挣脱。
泪水顺着元折柳的脸颊越淌越多，少年的嘴唇抖个不停，他苦苦恳求：“陛下，求您了，让我走……”
“朕不会让你走的”
朱闻如初梦醒，定定地盯着他看，喉头干涩:“你还喜欢朕，又为什么要走。”
“我不会放你走。”
起码在我想清楚自己究竟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之前。
两个人闹了一场，冷战起来。
初春三月，柳抽新芽，元折柳站在窗边看见远处的地上朦朦胧胧的笼罩上一篇嫩嫩的绿，隐约还有啾啾的鸟鸣声。
他想推门出去散散心，却发现门外站着一层层宫人。
元折柳很快发现自己似乎被软禁了。
他试探着走出殿门，却很快被太监宫女拦住，他们恭敬地向元折柳行礼，嘴里的话永远只有一句：“陛下吩咐让您安心养病。”
在屋子里他一旦想做什么，就立刻有人上来接手，他们却很少和他说话。
偶尔周太医来给他把脉针灸，元折柳向他询问自己的病情，却只换来对方沉默的摇头。
乾清宫的氛围从没如此凝重过，朱闻在书房练字，屋内屋外的宫人们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门口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常德福小跑着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了。
“陛，陛下，大事不好。”
朱闻烦躁的捏了捏鼻根，“什么事这样慌慌忙忙的？”
“是，是元主子。”
游走的笔尖登时顿住了，凝滞在纸上，朱闻干脆扔了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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