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小番外
玉蝶是乾清宫的大宫女。
今年她已经二十五岁，终于到了出宫的年纪。
宫里的老嬷嬷嘱咐她尽快找一个人来接自己的班，她觉得一直跟着自己的莲珠就不错，准备悉心培养她，好给这个自己一直视作亲姊妹的小姑娘铺路。
门帘微微一动，被一个穿着桃红宫装的丫头挑开了，莲珠圆圆的喜气的小脸出现在帘后。
莲珠脚步轻快的走近，好奇的看了眼桌上的东西，“姐姐，怎么就你一人在？这些都是什么？”
玉蝶面前摆着几个红漆大托盘，盘里乘着几十个各式各样的精致荷包，不知装了什么，个个都看起来沉甸甸的。
“这是明儿给上下宫人们的赏钱呀，”，玉蝶一个个核对了收拾好，顺道在莲珠脑袋上揉了一把，“等我年前出了宫，这些事儿都得交给你操办，到时候可不能还这么马马虎虎的。”
“明儿的赏钱？！”，莲珠不敢置信的惊呼出声，忙打开一个看了看，里面竟装着小半把金瓜子。
莲珠拿着那个荷包呆立在原地：“姐姐你掐我一下，我不会在做梦吧，明儿不是才中秋？这赏钱比往年年节的还多呢！”
“噗。”
见莲珠仿佛活见鬼的表情，玉蝶憋不住捂着嘴笑了一声，卖了个关子：“陛下心情一好，给的赏钱自然也多……”
这下莲珠更是满脑子问号。
她调来御前侍奉的时间不长不短，再过几个月就满三年，就莲珠不多的面圣次数来看，那位陛下向来是沉默寡言，不怒自威，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人瑟瑟发抖的人物。
莲珠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
那是去年中秋，她跟着玉蝶更换寝殿中的床褥，御用的床褥一日一换，偏那天跟玉蝶一起当值的宫女害了风寒，玉蝶只好让莲珠来给她打下手。
御床外事层层的赭黄色床幔，奢华无比，只掀开了一侧的床帐。
然而就在莲珠走近时，骤然发现从床架子上垂下一段碧色的宫绦，尾端仿佛拴着一个什么东西，将柔软的床帐坠下去一块，随着床帐被掀动，微微摇晃着。
谁会在御床上系这样像是小儿玩具一般的东西？
莲珠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断地用余光打量那段宫绦。
似乎是件小鸟形状的泥塑……
还没等莲珠看个明白，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冷厉的视线盯住了自己，让她顿时如芒在背。
莲珠慢慢转头，对上朱闻冰冷的目光。
她吓得立刻跪在地上，细密的冷汗在额头上泛起。
……
莲珠晃了晃脑袋抛开让她汗毛倒立的回忆。
什么事儿能让那位陛下这么开心？
仿佛看出了莲珠的疑惑，玉蝶挥了挥手让莲珠靠近些，覆在她耳畔小声道：“元主子上个月才回了宫，陛下天天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啊！”，莲珠惊讶的张大了嘴。
自从她调到乾清宫起，莲珠就知道乾清宫里有一个谁都不敢提，却又谁都知道的名字，莲珠悄悄听过姐姐们说话，她们都喊他“元主子”。
不过莲珠的运气不太好，她刚调来，元主子就被陛下送出宫去了，莲珠只能凭着宫女太监们的描述模糊的勾勒出一个清淡温和的宦官模样。
莲珠也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音，小声问玉蝶：“姐姐，我听别人说元主子是个太监，究竟是真的假……唔……”
还没等少女问完，玉蝶紧张的捂住莲珠的嘴，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唇上，“嘘……陛下最忌讳旁人妄议元主子的身份，这话你也就问问我，可千万别到处乱问别人。”
“唔唔！”莲珠扒着玉蝶的手，乖巧的点点头，待玉蝶放开，又迫不及待地问：“那元主子长得好看吗？陛下那么喜欢他，他是不是长得倾国倾城？”
玉蝶在莲珠充满着好奇和期盼的眼神中缓缓摇了摇头。
她蓦的又想起元折柳出宫那日的情形。
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
宫外的外河一片沉静，河面倒映着河水两边绵延无限的山峦。
山上树木仍是属于夏季的浓绿，偶尔有些边角染上了一点初秋的黄。
元折柳静静的站在渡口，他身影清瘦，穿着一身青色纱制道袍，被白纱帷帽拢住了半个身子。
江边渡口起风了，徐徐而来，吹皱了平静的河面，亦把元折柳的衣角吹起。
那染在纱上的青色似乎被风模糊了边界，与远处看不到边界的青山，与近处温柔沉静的绿水，渐渐融为一体。
轻盈的面纱被风吹得贴在少年脸上，勾勒出少年侧脸姣好的轮廓。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抬起，抓住了帷帽的一角，那只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晴底翡翠戒指，纯净的绿蓝色蛋面在阳光下通透无比，比玉蝶见过的最纯净的湖水还要澄澈。
元折柳半掀开面纱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对上人群中玉蝶的目光，他轻轻的笑了笑，眼底的笑意中交织着玉蝶看不懂的依恋和释然。
玉蝶把那一幕深深刻在脑海里。
那时他们所有人都认定他会一去不返，终其一生，也不会再回到这深宫中来。
“那陛下究竟喜欢他什么呀？”，莲珠没发现玉蝶走了神，还自顾自问着。
“也不是非要倾国倾城才会被人喜欢呀……”
“那他们怎么相处的？和宫里的妃子娘娘们一样吗？”
莲珠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玉蝶失笑，摇了摇头，说：“自从有了元主子，陛下再没进过后宫半步，其他的……等今晚你随我一起上夜就知道了。”
是夜，青石宫道上的更人刚打过二更，乾清宫里大半灯火便都熄了，只剩下皇帝寝殿中尚点着灯。
殿门外，数十个宫人捧着拂尘，铜洗，盥盆，茶盘，痰盂，锦帕鱼贯而入，殿内却一时寂然，除去宫人衣料摩擦的簌簌声，连声咳嗽也不闻。
莲珠端着漆盘，眼观鼻鼻观心的跟在玉蝶身后。
她知道，还有没过几月，玉蝶姐姐就要出宫嫁人了，所以从今日起她要熟悉御前宫女的一切繁杂事务，等着接替玉蝶的位置，所以每次当差都格外重要。
不过能看到被乾清宫的宫人们口口相传的元主子，莲珠心里还是止不住的兴奋，目光一次次悄悄瞄向殿门。
站在身前的玉蝶似有所感，扭头警告似的看了莲珠一眼。
被警告的少女立时安分了，背地里吐了吐舌头，端正了脸色跟着人流跨进寝殿。
甫一进门，莲珠就注意到一旁罗汉床上坐着的少年。
他看起来有十八九岁，穿着一袭月牙白的道袍，气质很温和的样子，坐在那不动就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让莲珠想到宫外那些大户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翩翩公子，又或者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闪着温润的光。
这人当真是个太监？
莲珠总觉得不像，她可从没见过哪个太监身上有这种气质的。
朱闻坐在元折柳稍远一侧，罗汉床上还置着小几，朱闻没坐在小几另一边，偏要和元折柳挤在一处。
前面捧着盥盆的玉蝶伺候朱闻洗了手，此刻刚站直了身子，莲珠忙端正了心思，不敢再胡思乱想，捧着锦帕上前。
这时她才发现宫人们竟是准备了完完整整两套洗具，而元折柳也正在一旁同朱闻一起盥手。
莲珠不由暗暗心惊。
洗漱完了，朱闻站在床前，任由元折柳去解他腰间的革带，莲珠垂着头站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帮忙，却被玉蝶悄悄拽住了衣角，退了出来。
临出殿门时，莲珠瞥见元折柳坐在梳妆镜前解头发，而朱闻正站在他身后，替元折柳一点点梳顺散下来的长发。
殿内烛光暖暖，那两人的身影相互依偎在一起，逐渐重合。
“姐姐，陛下和元主子……真好像民间的夫妇一样……”
回去的路上，那幅画面停留在莲珠脑海里，让她久久不能平静，忍不住跟玉蝶说话。
她扭头去看玉蝶的反应，却见玉蝶正怔怔的出神，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止不住的上扬起一个甜蜜的弧度。
玉蝶出宫那天，莲珠跟着去宫门口送她，站在一众遣来送别的宫女里，拉着玉蝶的手哭的稀里哗啦。
“好了好了……”，玉蝶无奈笑着揉着莲珠的头顶，叠声安慰少女：“我又不是要去多远的地方，等过几年你也出了宫，我一定来接你，好不好？”
“真的？……”，莲珠脸上满是泪痕，从玉蝶怀里抬起头，哽咽着说：“姐姐说话一定要算数，要是那天你没来，我可不依的。”
“姐姐保证。”,玉蝶笑着，最后抱了抱少女，扶着一旁高壮汉子的手登上一辆的青油布马车。
莲珠听玉蝶说过，那汉子是玉蝶邻居家的孩子，从小定下了婚约，没想到后来玉蝶家中突生变故，不得已送玉蝶进宫。
左邻右舍都劝汉子毁了婚约另娶佳妇，但他为了等玉蝶，快三十岁了还没成亲。
莲珠擦着泪追着马车，看见车厢上的小窗被人掀开了帘子，玉蝶在里面笑着朝他挥手。
她脸上的神情，就和那天在乾清宫寝殿外莲珠看到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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