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妹身魅影（7）
柳泉想到叶君诺脖子上的伤痕，心中有了几分答案，但口中却说：“他找我干嘛？”
尤雅叹了口气：“不知道啊，问了又不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看上你了，”她咯咯直笑，转了个话题，“差点误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啊，刚才班主任找我，说是你的转学手续办全了，让你大大方方来上学呢。”
柳泉怔了怔，暂时没有过多深究，正好顺水推舟借着返校的理由去查探叶君诺的事情。
重新融入这个大环境并没有多困难，柳泉也只要让自己消化掉那些耐人寻味的眼光就好，校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压下了此次事件，讨论的热度也一天比一天低。
午饭时间过后，一拨人瘫在桌上昏昏欲睡，零星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柳泉上课时已经睡得够饱，这会儿是半点困意也没有，恰逢尤雅没睡，两个人便在那里唧唧喳喳聊开。
没一会，不知是谁打开了电视，新闻回顾里放着之前采访的那一段，到叶君诺的镜头时，原本昏昏欲睡的一群人登时清明，舆论指标纷纷刮到了叶君诺这边。有的说他上相，有说怎么没有自己的，然后谈论起了张恒和叶君诺的一段过往。
柳泉默不作声地望了望叶君诺的方向，恰逢和他的视线对上。
柳泉返校时正赶上叶君诺请了几天假，今日是他回来的第一天，憔悴的模样像是变了一个人。
叶君诺的喉结动了动，泛紫的嘴唇一抿，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尤雅顺着柳泉的视线看着叶君诺的背影，嘀咕道：“那些人太过分了，还这样翻旧账。”
“我倒觉得他的承受力够好。”她说完这话，不理尤雅耐人寻味的目光，跟着叶君诺踏出了教室大门。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叶君诺才在一处遮阴的僻静处停下。
“你受伤了。”
柳泉单刀直入，省去了叶君诺需要酝酿的一段措辞，他不由得感谢面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孩子，感谢她的不记仇，感谢她能看出自己的欲言又止，此番跟随。
他拉开遮挡的衣领，自讽道：“我的科学论好像出现问题了，这是不是可以叫物极必反？”
叶君诺比她高出一个头，柳泉上前看的时候下意识踮起了半个脚尖，她暖暖的鼻息拂在伤处，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凉舒服，也缓解了大部分疼痛。
柳泉瞧见那层层叠叠的月牙形伤口，加上先前的学识和积累的经验，一下就识别出是鬼抓手，只是平常人顶多身上或者手上多几个黑印，他却是硬生生被剜了肉，新旧伤叠加，想来已遭受多日折磨，无怪总一副疼痛难当的样子了。
“从你们那天离开我家后，这些伤就出现了，开始我只当是做梦自己不小心弄的，可是好几天表妹都出现在我梦里，第二天醒来，脖子上的伤口总会增加，我知道，因为不信尤雅，我遇上跟她相同的事了。”
叶君诺虽然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柳泉知道他的神经和□□定当受尽了折磨，他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跟自己比起来，是最寻常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正因如此，柳泉才对他心生佩服，她不吝于夸赞，真心言道：“你很勇敢。”
“谢谢你，”叶君诺苦笑了一下，“这种勇敢倒不是我希望有的。”
“放心吧，我会尽我的全力帮你。”柳泉一只手搭上叶君诺的肩膀，一双明亮的瞳孔定定凝睇他，在那双眼睛里，蕴含了无限力量与信心，她掷地有声的话语叫他没有理由不相信她。
同时，他也有很多疑惑，但这些天他查了些资料，知道他们这些拥有异于常人能力的人对自身之事大多讳莫如深。
傍晚下课铃音一响，柳泉和叶君诺默契地一起走了，同窗几十双眼睛恨不得能摘下来贴在他们二人的背影上，他们围着尤雅像发现了新大陆，直嚷道：“什么情况啊？是把爱意转移给长相相似的人了吗？”
尤雅也纳闷，那两个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嘿，”柳泉拍着叶君诺的肩膀直笑，“我是不是又造成你的困扰啦，因为和我长得相似的那个人，你没少吃苦头吧？”
叶君诺笑了一下，眉眼微展，也谈不上吃不吃苦头，只不过偶尔回想起来，会可怜自己那夭折在张恒手心的初恋，他知道初恋大多无疾而终，也知道当中不会仅有甜蜜，没有苦涩，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苦，会以不堪的方式曝光在人前，他能容许那个人一而再地伤害，也不过是因为他当时确确实实喜欢她，打从心底里的喜欢。
问他是不是恨透了她？恨她令自己形象跌落千丈，受尽冷眼嘲笑？叶君诺想了想，倒也说不上恨，只是夹了点遗憾、懊悔和怜悯自身的小情绪，他只当她年纪尚小，不谙世事。这话虽然听起来有几分虚伪，却是他发自肺腑的。
柳泉状似漫不经心地叩着挂在脖子上的玉瓶：“你还真大度，想来你父母没少在你的教育上花银钱，那个死丫头真的是有眼无珠啊。”
“死者为大，我们就不要继续谈论她了吧。”
玉瓶微微发烫，柳泉不知道身处瓶中的张恒有没有把这些话完全听进去，有没有对这个豁达的男同学萌发一丝愧疚，重要的是，她传达过了，张恒需要的是一个悟的过程。那个人说过的，那些非正常存在的东西，都有它们存在的理由，跟万物一样，皆是平等，以教为先，而非诛杀。
虽然他令自己讨厌，但确实是个否认不了的好老师。
说话间的功夫，他们已然站在许静的病床前。她几乎瘦成了纸片人，单薄孱弱的身体，掩在跟她脸色无缝对接的白被子下，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姑父，姑妈。”叶君诺唤了一声，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和静静的同学，柳小姐，特意来看看表妹。”
两位老人只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转而又把目光移到女儿身上，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恳切、期盼、忧心。
叶君诺望着日渐憔悴的二老，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上前揽住两位长辈的肩膀，轻声道：“我在这儿守着，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许静父亲咳嗽了一声，镜框之后是一双肿胀的双眼，他的声音透着疲倦：“夫人，你回去休息，我和君儿在这儿。”
许夫人摇头拒绝，带着哭腔：“我不要回去，我只想待在这儿，守着我们的女儿，我的孩子，我只有这一个孩子了。”话音刚落，眼泪已无声落下，压抑的啜泣声回荡在渺渺病房里。
许静父亲也红了眼眶，他强忍着泪水，几度哽咽：“你看你像什么样子，静静会没事的。”
“是的，”叶君诺轻拍二人的后背，宽慰着，“会没事的，静静一定会好。”
说完这句话，他回过头来，看着柳泉，似乎想从她眼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柳泉不知道怎么去迎合他，只好报以善意的微笑，纵使自己有足够信心收复作祟的那个异类，可是对于许静，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如果没有先前的耽误，至少机会是一半一半。
当然，柳泉不打算把这些话告知叶君诺，他善良到有些心理变态，难免不会将所有过错归咎于自身。
两位老人的双手紧紧交握，互相支撑着给对方最大的鼓励和安慰，柳泉对鬼怪司空见惯，反而不大受得了这种寻常人习以为常的亲情。
她曾经也是父母双全的人，母亲是一个很爱笑的人，那时的她喜欢穿粉色或绿色的衣裳，喜欢抱着小小的自己穿梭过百花丛，到山峰顶找练功的父亲，相偎着看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她的笑声欢快温柔，传遍了整座山头。父亲很是宠溺温柔地望着母亲和自己，笑容也极为畅快。
然，五岁以后，她再也没听过这样的笑声，母亲俏丽的面容总是挂着化不开的哀愁，父亲成天琐眉叹气，一家人也日益疏远。
没人告诉她为什么，父母不说，她便也不问，兴许天性使然，打小时候起，她便有察言观色的本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无人懂五岁的小孩儿心里想的是什么，也无人知道五岁的小孩儿心里会埋藏着诸多想法。
她孤独地活了一年，直到六岁，父亲带来一个身着青色衣裳的少年，对蹲在地上玩沙子的柳泉指着道：“他是你哥哥，从今往后，你便由他带着。”
这一带，就是两百多载。
柳泉幽幽叹了口气，黯然转身，一缕弯曲的黑丝垂在眼前，抬首的功夫，一张溃烂的脸庞离她仅有一公分。
腐肉摇摇欲坠，眼睛只余一副框架，黑不见底。
柳泉身形一闪避开，挥手，设下一道结界。
“你说过会帮我。”女鬼倒吊半空，每一字都咬得极长极慢，声音仿佛从空置许久的枯井底传来，粗厚喑哑。她重复着这句话许多遍，慢慢地，数不清的枯槁长发如流水般从口中淌出，覆住了整具骷髅架子，只剩两个空荡荡的眼眶露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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