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罗门弟子（9）

日月国校帝六年正月。&1t;/p>

        曲曲折折的官道在混沌、银白的茫茫高原上向东延伸。高大的古槐树护卫在官道的两侧。晶莹的冰凌把古槐那光秃秃的黑色枝条包裹得严严实实，北风吹过，裂开的冰凌从树上扑簌簌地落到厚厚的积雪上，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风从树缝间穿过，时而卷起地上的浮雪，时而又刮落树上的积雪，在空中杂乱地舞动。&1t;/p>

        雪骢的脚步有些滞重，宽大的马蹄在雪地中上下起伏，将一串长长的坑洞留在身后。马上之人的黑色斗篷与纯白的马身形成强烈的反差，给空旷寂寥的大地增添一丝活动的气息。&1t;/p>

        去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张忠虎带着人匆匆地送来雪骢，然后又匆匆地离去。&1t;/p>

        它通身雪白，只有鼻口和蹄冠是黑的。尖锐小巧的两耳左右摆动，可以探知极远的声响。鬃毛修长，跑起来迎风飘摆，像悬崖上的瀑布。前腿直立时，额毛乍立，像一头威武的白狮。&1t;/p>

        雪骢虽然是一匹年轻的骏马，但一定是在原主人那里获得过严格的训练，极通人性。跟随李褓之不到一年，它已经完全领悟了新主人的各种肢体语言，能感受到主人细微的气息变化乃至于情绪的起伏。守墓的这最后一年，李褓之的生活增加了一项令他极为愉悦的内容，那就是沿着长城牧马或打马驰过荒原。&1t;/p>

        ******&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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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福生叔一起过完春节的第二天，李褓之就骑马出，准备到阔别了近三年的李跹寨给干大干娘拜年。五百里的路程，原计划走三天初五到达，却因风雪延宕了三天。&1t;/p>

        他摘下风帽，远远地看见了白雪覆盖下的古城堡，内心不禁为之一动。近乡情更怯，这里才是他最为熟悉的故乡。&1t;/p>

        门前两排古柏依然挺立，墨绿色的枝叶在白雪映衬下显得浓烈、厚重。大门敞开着。他将雪骢拴在树上，跨进门楼。&1t;/p>

        听到雪骢的响鼻声，一个约两岁的男孩把肉乎乎的脑袋从东厢房里探出来，清纯的双眸像幽泉一样清澈。他调皮地冲李褓之一笑，伸出小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又飞快地把头缩进屋里。&1t;/p>

        李褓之听到那男孩喊了一声“妈，来客了。”一个年轻女子从东厢房里走出来。她圆脸细目，面色白皙，一身红装，大红斜襟棉袄上绣着几朵杏花，镶黄边的红色棉裙上绣着两支绿色缠藤。&1t;/p>

        她双手扣握道个万福，笑意盈盈地问道：“这是哪方贵客？”&1t;/p>

        李褓之尚未回答，西厢房里也走出来一位年轻女子。一身鹅黄绣花棉装，身形臃肿，像是有了高月的身孕，年纪与东厢房的这一位相若。她大眼浓眉，高鼻瘦颊，极富立体感。她冲李褓之微微一笑，转头朝堂屋里喊道：“爹，来客了！”&1t;/p>

        她的身后躲着一位约摸两岁的小女孩，牵着女子的衣襟，小身子几乎完全隐没于女子的腿后，只露出圆圆的脑袋和抓在女子左腿前的一只小手。双瞳幽黑，眼神平静如水，抿嘴静静地看着李褓之。&1t;/p>

        李褓之一眼看见这个小女孩，不免心头一震：“香香！”。和当年的香香妹妹长得一模一样，微凸的额头，红润的脸庞，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只是她没有香香那样一天到晚都挂在脸上的甜甜的笑容。&1t;/p>

        李鸿儒和李补之先后从堂屋里走出来。&1t;/p>

        李鸿儒今年四十二岁，衰老了许多，看起来像是五十岁的人。他戴着老花镜，站在廊檐下透过镜片细细地打量李褓之，竟然一时间没有认出来。李补之从他身后一下子奔到院子里，笑着大喊：“爸，是四弟。宝儿来了！”&1t;/p>

        李鸿儒一个大步从廊檐上迈下，差点跌倒。李褓之抢步上前扶住。李鸿儒声音颤抖起来：“宝儿，宝儿，真是宝儿！”&1t;/p>

        李褓之立即在雪地上跪下行礼，被李鸿儒一把拉起：“自家的孩子，不用这样。”&1t;/p>

        他扶住李褓之的双肩：“又长高了，比你三哥还高。”&1t;/p>

        李补之先介绍从西厢房里走出来的那位大眼浓眉的年轻女子：“这是我二嫂。”又介绍东厢房里那位圆脸细目的女子：“这是我屋里的，你三嫂。”然后向她们介绍李褓之：“这是我四弟，以前跟你们常常提起的四弟。”&1t;/p>

        两位嫂子与李褓之相互问好之后，各自回房。&1t;/p>

        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住了李褓之的右手，一种轻松自然的自来熟。大人们说话时，他总是仰起头盯着褓之看，时不时还踮起脚尖。&1t;/p>

        进屋落座。李鸿儒还是坐到他以前常坐的靠背椅上。他将李褓之让到以前田氏常坐的位置上。李褓之推谢一番后坐下。&1t;/p>

        他看到两边卧室的门都在开着，却一直没有见朝思暮想的干娘走出来，便忍不住问李鸿儒：“干大，干娘哩？”&1t;/p>

        李鸿儒顿时老泪纵横。他摘下老花镜，哽咽得说不出话来。&1t;/p>

        李褓之不由得心头一紧。&1t;/p>

        “我妈前年春上去世了。”李补之的声音很低，“也就是你那年走后一年。”&1t;/p>

        李褓之不禁悲从中来。在他现在坐的这把靠背椅的旁边，干娘曾经无数次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轻轻地拍打他的手背，极富韵律。拉得那么紧，握得那么热，仿佛就在当下。&1t;/p>

        屋里沉寂下来，气氛很是沉闷。依偎在李补之怀里的那个小男孩一时间不知所措，他清亮的眼神从三个大人的脸上一一转过，看到他们都在抽泣，终于吓得哇哇大哭起来。&1t;/p>

        听到哭声，李补之的夫人赶过来抱起男孩，冲李褓之微微点点头，悄然退了出去。&1t;/p>

        “干大，我那年走的时候，干娘的身体还算好啊。”李褓之哽咽着问。&1t;/p>

        “那年四月你回老家，”李鸿儒擦擦眼泪，叹口气，“第二年四月你干娘生香香，没曾想竟然血崩不止，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香香，人就不行了。”&1t;/p>

        李鸿儒说到此处，又哽咽起来：“我好糊涂呀。那一年生大香香，接生婆就说不能再生了，怕是有危险。哎……”&1t;/p>

        大香香出生的那一年，李褓之三岁，到李家还不到五个月。他只记得李袖香出生后，全家喜气洋洋，院子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并不知道干娘当时病了半年。&1t;/p>

        “宝儿，喝口茶。大雪天走这么老远的路，多冷啊。”李鸿儒擦擦眼泪，给褓之让一让茶，&1t;/p>

        “走了几天呀孩子？”&1t;/p>

        “走了六天。”李褓之止住悲伤，端起茶碗，“要是不下雪，应该初五就到的。靖边那一段下得大，耽搁了三天。”&1t;/p>

        “前些天我们这边下得也大，”坐在下沿的李补之起身把炭盆朝李褓之那边挪一挪，再回到椅子上坐下，“昨天才放晴。可巧你就来了。”&1t;/p>

        “这几年我们都想你呀！”李鸿儒想回避一下沉重的话题。&1t;/p>

        “我也想啊干大。守了快三年，我决定今年回家来看看。”李褓之喝口茶，把茶碗放下，&1t;/p>

        “干大，我大哥大嫂也都还好吧？”&1t;/p>

        此言一出，李鸿儒竟然放声大哭起来。李褓之一时间手足无措。十五年来，他第一次见到干大如此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不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他的印象中，干大一向儒雅、沉静，说话慢条斯理，待人彬彬有礼，走路不急不缓，从来不把事情表现在情绪上。&1t;/p>

        李褓之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干大身边去抚慰。但李鸿儒却愈加悲伤，以拳捶桌，咚咚直响。&1t;/p>

        过了好一会儿，李补之止住悲声：“四弟呀，大哥也去世了。”&1t;/p>

        尽管李褓之已经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但还是无法接受这一消息。三年前在寨子西口与干娘和大哥相拥而别的一幕浮现在眼前。那仿佛就是昨天才生的事，如今却已是阴阳相隔，物是人非。&1t;/p>

        他扶住干大坐的椅子的靠背，浑身颤抖，泪如泉涌。他已经哭不出声来，任凭那泪水带走他对干娘和大哥无尽的思念。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豆大的泪点滴到了干大的身上，与干大的泪水混在了一处。&1t;/p>

        李补之走过来将褓之劝回椅子上坐下。李褓之忽然感觉到这间屋子变得陌生起来，似乎失去了他所期待的一切。&1t;/p>

        “妹妹出生两个月后，也就是前年六月间，我大嫂生下懋儿，就是刚才的那个孩子。”李补之叹口气，“可是哪里想到，十月间我大哥也跟着我妈去了。可怜懋儿才四个月大。”&1t;/p>

        李褓之这才注意到刚才在补之怀里的那个孩子，眉眼的确跟大哥李衽之很像。&1t;/p>

        “你干娘和你大哥走后，香香和懋儿靠你大嫂一个人带，苦啊！”李鸿儒长叹一声，情绪平静了许多，“为了减轻你大嫂的负担，去年五月间，在你干娘的孝满一年之后，我就同时操办了你二哥和三哥的婚事。又过了一个月，懋儿已经会走，我便同意你大嫂改嫁了。香香交给你二嫂带，懋儿交给你三嫂带。一家人的日子这才算重新安定下来。”&1t;/p>

        李褓之默然沉思，感叹世事难测，人生无常。&1t;/p>

        ******&1t;/p>

        &1t;/p>

        李袢之的夫人姓伏，比袢之小一岁，今年十九，安塞县人氏，是田鸿瑜的一房远亲，也是田鸿瑜迁去扬州之前保的媒。伏氏家境贫寒，没有兄弟，只有姐妹四人，她排行第三。父亲早已去世，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李补之的夫人姓闵，本乡闵家堡人氏，离李跹寨不到十里。闵氏今年十八岁，比补之小一个月，也是家境贫寒，但兄妹众多，父母健在。&1t;/p>

        懋儿与闵氏很投缘。母亲窦氏改嫁几个月后，这个一岁的孩子就渐渐淡忘了母亲的模样，把三叔三婶当做了亲生父母，喊他们爸爸妈妈。闵氏和补之自然是高兴。李鸿儒也大为宽心。&1t;/p>

        最让李鸿儒放心不下的是李襟香。这个比姐姐李袖香小了十三岁的小女孩，自从会走路会说话以来，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忧愁，揪人心肝。李鸿儒四十岁得到这个女儿，为他弥补了对李袖香的思念，但也付出了失去妻子的巨大代价。他把几乎全部的爱都洒在这个小女儿的身上，但依然不能让笑容在她稚嫩的脸上显现。香香只有在和伏氏在一起时才会有欢声笑语，和别人在一起，包括和李鸿儒在一起，她总是面如止水，闪动着大眼睛，抿着嘴一言不。&1t;/p>

        伏氏是穷苦出生，心地善良，手工活灵巧。李袢之在驿站当差，常年不归家。伏氏就和香香像母女一样亲密无间。两岁的小女孩已经开始跟着她学做针线。伏氏在给全家老小做鞋时，香香就在一旁用碎布头做玩具。李鸿儒仿佛又见到了当年大女儿与白氏共同生活的情景，忍不住在背后悄然落泪。&1t;/p>

        有时他也会教香香像背儿歌一样诵《三字经》。跟李袖香在背书时会主动要求去玩不同，李襟香从来不提结束父亲那枯燥的过早说教，小小的人儿学会了默默忍受。李鸿儒这时就会主动放下书，抱起女儿到院子里转一转，然后再让她回到二儿媳的身旁。他知道西厢房那里才有女儿真正的快乐。&1t;/p>

        李褓之在干大家住了七天，直到元宵节到来。他想趁李袢之和李鸿霸过节回来时见见他们，但他们自从初六去驿站上差以来，就再也没有回来。&1t;/p>

        ******&1t;/p>

        &1t;/p>

        正月十七早上，李补之陪着褓之再一次到东边崖下给干娘和大哥上坟，然后与干大告别。&1t;/p>

        香香在门楼里站在伏氏的身旁，闪动着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李褓之和他的雪骢。懋儿却跑到李褓之的身旁，好奇地打量马儿，伸出小手踮着脚尖想去摸马的肚子，一点也不害怕。李褓之抱他上去骑一骑，他抓住马鞍，兴奋地上下颠动，咯咯地笑。众人都被感染得一起大笑。&1t;/p>

        李鸿儒一边拉起跪拜的褓之，一边又哽咽起来：“宝儿，这一走又不知何时再相见。这是你的家，你要常来啊……”&1t;/p>

        伏氏和闵氏眼圈泛红，与褓之互道珍重。李褓之到来的这八天，给全家带来少有的欢笑，她们也是依依不舍。&1t;/p>

        分别前，褓之将三年来哥哥张忠虎给他的散碎银子送给干大，约摸五十两。李鸿儒硬是不要，直到褓之要流出眼泪时才肯收下。&1t;/p>

        在门前与干大告别后，李补之又一直将他送出一里多路。兄弟俩再三道别，李褓之才骑上马离去。&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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