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罗门弟子（8）

张忠虎十岁的时候，张长礼老两口双双离世。张福生便将忠儿带在身边一同贩枣。去西夏时，车上装满了大枣，就让忠儿跟着车走。卖完枣子返程时，福生就让忠儿坐到车上，拉着他走。&1t;/p>

        张福生今年三十一岁，过早的操劳让他看起来像是四十多岁的人，身形瘦小，脊背微驼。他至今孑然一身，忠儿认他作义父。张福生对待忠儿也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1t;/p>

        张忠虎今年十七岁。十五岁时他嫌贩卖红枣太过辛苦，又赚不到几个钱，便到延绥总兵处投了军，至今已有两年多。&1t;/p>

        “义父，你怎么来了？”张忠虎眼眶湿润，紧紧地拉着张福生的手，“快三年了，我们爷儿俩也没有见面。”&1t;/p>

        “忠儿，我找了三处兵营，没想到还真是找着了你。”福生的手都被忠儿握疼了，他的声音沙哑、疲惫，“今天要是再找不到，我就打算回定边哩。”&1t;/p>

        张忠虎将义父让到门房里坐下，手下的士兵忙着打水、打饭。&1t;/p>

        福生饿坏了。他吃完饭，抹抹嘴说道：“忠儿，快跟我回去一趟，宝儿回来了。”&1t;/p>

        “弟弟回来了？”张忠虎惊喜异常。&1t;/p>

        十二年前，妈妈和弟弟刚离开时，他天天伤心地哭喊。有时夜里醒来他会把张家奶奶当成了妈妈，扑到怀里大哭。漆黑的夜里，张长礼老伴会紧紧地搂着他，直到他哭睡着。跟随义父贩卖红枣的那五年，他早早地明白了活着的艰辛。默默地跟着义父走啊走啊，风餐露宿，从无怨言。也不再哭泣，不再怨恨。妈妈和弟弟的形象渐渐地模糊了起来。从军两年多来，强壮的体格与霸蛮的性格，让他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十六岁就升任了把总。在与流贼的追逐游戏中，他很快就学会适应了官匪两面的滋润生活。&1t;/p>

        “什么时候回来的？”张忠虎追问一句。&1t;/p>

        “半个月前回来的。”&1t;/p>

        张忠虎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我妈也回来了？”&1t;/p>

        “没有。”张福生的声音很小。他垂下眼睛，不太敢直视忠儿的眼睛。刚才在城门口第一眼见到这位义子时，他就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凶，像一只吃人的猛虎，完全不再是三年前他熟悉的忠厚义子的模样。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忠儿变成了这样。&1t;/p>

        “这是为何？”&1t;/p>

        “你妈妈已经过世了。”张福生迟疑了一下，“宝儿是送你妈妈回来安葬……”&1t;/p>

        他原本以为张忠虎会伤心。但过了好一会儿，张忠虎“哦”了一声，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似乎早已知道了结局。&1t;/p>

        “你妈妈离世快六年了，一直在外地厝着。宝儿半个月前送她回老家，准备和你爸爸合葬在一起。”福生抬眼看看张忠虎，“他让我来找你，想让你也回去送妈妈一程。”&1t;/p>

        见张忠虎没有做声，福生接着说：“你们兄弟也有十好几年没见面了。宝儿离家时才三岁。那一年你才五岁。”&1t;/p>

        “好吧。”张忠虎站起身，到军帐里去告假。&1t;/p>

        ******&1t;/p>

        &1t;/p>

        白氏的棺木紧紧地贴着贵生棺盒的西侧埋下，外形堆成一个完整的坟头。贵生的坟头原本长满了杂草和荆条，现在合葬后的坟头就显得东旧西新。&1t;/p>

        半午的阳光照在跪着的兄弟俩的身上，在坟前形成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沟谷里没有一丝风。几只灰雀在老楝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楝树的碎花在阳光下出淡紫色的光亮。&1t;/p>

        “爸爸妈妈，你们安息吧！”泪水已经完全遮住了李褓之的双眼，他的声音因悲伤而低沉，“哥哥和我给你们二老磕头了。”他额头触地，两手扣进了土里。&1t;/p>

        张忠虎磕完头，含泪拉起弟弟，“走吧。”&1t;/p>

        墓地北边百丈远的崖下有几孔废弃的窑洞，那是牧羊人野宿之所。再往北不到一里路就是破败的长城。从李跹寨回到柳树堡半个多月来，李褓之一直住在废窑里。张福生帮他垒起一孔炉灶，用门板搭起一张床，还送来一只盛水的半大瓮缸。&1t;/p>

        没有门窗的窑洞里被日光照得雪亮。张忠虎坐在床板的一头。他扫视了一下窑洞，看着李褓之说道：“我那边走不开。你一个人住要是害怕，就让义父过来陪你吧？”&1t;/p>

        “不怕。”李褓之坐在另一头，神色平静，“福生叔过来陪过两个晚上，门板太窄，两个人挤不下。我劝他回去了。”&1t;/p>

        “你准备守多久？”&1t;/p>

        “三年。”李褓之望着窑洞外的杂草，声音很轻。&1t;/p>

        “三年太长了，守三个月就行了。”张忠虎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里有闲工夫守墓？”&1t;/p>

        “不需要你来守，我一个人自己守。”&1t;/p>

        “好吧。以后我尽量告假回来看你。”&1t;/p>

        “那也不必要。”李褓之对哥哥刚才的话有些不满，“你忙你的事儿去吧。”&1t;/p>

        张忠虎没再说话。他从褡裢里取出一只小布袋，里面出哗哗啷啷的声响，“这些钱你留着，生活上要待自己好一点。”&1t;/p>

        李褓之接过来一看，是不少散碎的银两。他有些吃惊。&1t;/p>

        “太多了”他将钱袋往哥哥那边推了推，“我走的时候干娘干大也给了一些，省着花够过一年。你自己留着用吧。”&1t;/p>

        “不用，我还有钱。”张忠虎又把钱袋推给了弟弟，“这窑洞也得修缮一下，四处透风，冬天里咋能过？”&1t;/p>

        “要不给福生叔一些？”推让了一番后李褓之建议道。&1t;/p>

        “义父那边我已经给了，也够他生活半年的了。”&1t;/p>

        李褓之盯着哥哥的眼睛，神情疑惑地问道：“我听说军营里都吃不饱饭，哥你咋还能攒下这么多钱哩？”&1t;/p>

        “各行都有自己的门道。”张忠虎表情一振，眼神亮，“刚刚从军时我也是吃不饱，但很快我就明白，只要胆子大就不愁吃穿花钱。别人吃不饱，你却撑得慌。”&1t;/p>

        李褓之愈加疑惑，不知道哥哥的话是什么意思，便没有做声。&1t;/p>

        “等满孝了，你也到哥哥这里来，”张忠虎一脸的骄傲，“到时候你就知道怎么财了。”&1t;/p>

        见哥哥不愿意明说，李褓之便不再追问。&1t;/p>

        “弟弟，你干娘干大对你好么？”张忠虎主动改换了一个话题。&1t;/p>

        “好着哩，”李褓之的表情变得愉快起来，“妈妈健在的时候，他们对妈妈也很好。全家人对我都很好，我们一起玩，一块儿上学。”&1t;/p>

        “他们家很有钱是吧？”张忠虎听了很高兴。&1t;/p>

        “听说他们家以前是很有钱。不过我和妈妈去的时候，他们家就已经衰落了，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到年底才能给兄弟姐妹们做一件新衣服。”&1t;/p>

        “兄弟姐妹很多么？”&1t;/p>

        “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哦，去年又接回来一位大嫂……”李褓之突然停住了话头。他想起香香妹妹其实已经离家多年了，心情不免灰暗下来。&1t;/p>

        那只花鞋他一直珍藏在身边。洛水河边的月夜，他曾经无数次揣着它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坝子上，看清波流过月影，任思绪随波飘荡；或是仰头在月宫里寻找自己思念的人儿，想象她白衣白裙飘然落下。那花鞋既带着妈妈的体温，也留有香香的欢笑。&1t;/p>

        见弟弟脸色突然抑郁下来，又见日已偏西，张忠虎便站起身要走。李褓之送出去老远，兄弟俩依依不舍，洒泪分别。&1t;/p>

        张忠虎拍拍他的肩膀，“弟弟，别送了，以后但凡能告掉假，我就回来看你。”&1t;/p>

        &1t;/p>

        &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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