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明幽谷
箕山向东二百二十里，有一山谷，人迹罕见，名曰重明谷，谷口有一石碑，上面刻着“四壁通天锁日月，谷口封神镇阴阳——重明谷”十七个大字。
正如这石碑所言，重明谷四周陡峭无比，如入云端，唯一出入口又极为隐秘狭长，最窄之处不过一丈而已，并且一路上布满各种奇门机关，擅闯的话简直是难如登天。
重明谷内山清水秀、绿竹成荫，山脚坐落着几座竹屋，反倒为这世外之地平添了几分人气。
其中一竹屋内，若云兮正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显然还处在昏迷之中，而孔昀则坐在旁边的桌前，神色虽尽显困乏，却依旧一边持书细读，一边还时不时回头查看若云兮的情况，这般情形已然维持了一天一夜。
“啊……不要过来……”
只见若云兮突然间言语充满恐惧，双目紧闭，手却拼命推攘着，感觉是在害怕甚么东西靠近，想来定是梦见了先前天童道人怒目圆睁、七窍流血的人脸。
孔昀见状，连忙起身来到床前，手指点在若云兮身上的神庭、膻中、鸠尾、灵墟等几处要穴，这才让其安静下来。
看着眼前的孩子，孔昀不禁又想起当年往事，那是他这生唯一的徒弟。
孔昀一生虽然名满朝堂，威震江湖，然一生未娶，便将唯一的徒弟当成亲儿子般。
“师傅，夏旋她怀孕了，我要当父亲了！”
“师傅，这孩子真可爱，是不是和我很像！“
“师傅，这孩子取名云兮怎么样？”
“师傅，对不起了，我不能连累您老人家，原谅徒儿以后不能侍奉师傅左右了。”
“师傅，我将云兮放在若账房那了，此行隐蔽，应该没人发现得了，还将以前在谷中所养的白鸽交于他，如果……如果到时他们有困难，还要再麻烦师傅一二了！”
“师……傅……”
思念间，孔昀感觉一层水雾遮住了眼睛，用手擦了下眼角，心中不禁感叹道：“哎，傻徒儿，谁想这一去便是永别，是师傅无能啊，要是当年极力留下你，或许还能逃此大难。哎，哪曾想到那些贼人这般难缠，这么多年过去，居然找到了若道言那，好在如今孩子我已然接回山谷，你家那块家传玉佩我也仔细瞧过，并未发现有何玄机，不知为何竟能引得如此杀身之祸。话说回来，这孩子与你小时候还真是极像，也不知道若道言有没有对若云兮说起你的事来。”
当年孔昀劝了徒弟好久，本想仗着重明谷天险，贼人定是闯不进来。
可他徒弟性情慈善，一来不忍将年老的师傅置于险地，虽然重明谷有此天险，可万一对方找得甚么办法进来，岂不是害了师傅，是为不孝；二来为了云兮，安能忍心让其一生藏于深谷，不见日月？
故而他徒弟毅然离谷远遁，寻求善法，后来情势危急，思考再三，不得已之下，百般藏匿，才将若云兮托于若道言之处。
孔昀自言自语中脸上浮现一抹喜色，只见若云兮那眼眉动了动，缓缓睁开。
孔昀大喜，急切道：“孩子，你醒啦，怎么样？感觉有哪里不适吗？”
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若云兮显然没有太害怕，摸了摸头道：“头有点疼！老爷爷，您是谁呀？”
孔昀吹起两捋胡须，大笑道：“我是谁？老爷爷可是世外仙人哦！”
“哈哈！”若云兮显然被孔昀突然的动作逗得笑起来。
孔昀问道：“对了，孩子，先前天童道人没伤着你哪里吧？”
若云兮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摸了摸脑勺，回答道：“嗯……天童道人是谁？”
“就是先前背着你的小童子啊。”
“不记得了，先前有人背过我吗？想来他是个好人吧，不然怎会背我呢。”
孔昀心中一沉，继续问道：“那你还记得自己住哪里吗？”
“不知道！”
“那你父母呢？”
“不知道！”
“你还有其它亲人吗？”
“不知道！”
孔昀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这让孔昀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回想先前的事，这孩子很可能因为受了惊吓，再加上后脑勺受了伤，导致失忆。
孔昀握着若云兮的手，细声问道：“老爷爷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若云兮心里一片空白，听到要给他取名，高兴极了，大声叫道：“好啊，好啊，谢谢老爷爷，我要有名字了。”
“云兮，若云兮，如何？”孔昀眯了眯眼，心中却嘀咕道：“这本就是你名字，老头子我还真会偷个懒哈。”
若云兮笑着露出两个小酒窝，嘻嘻道：“若云兮，真好听呢。”
孔昀摸着胡子一脸溺爱道：“你喜欢就好。”
就这样，这幽幽山谷中从此便多了个小孩童。
过去一载，重明谷依旧那般绿意盎然，经过一年的调养，若云兮的身体已然无恙，只是那记忆却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失忆之人，有的短短数日便可记起，而有的穷其一生也无法恢复。
一日，山谷有一条长长的小溪，这溪水自山涧而来，又流入那地底深穴，像是一条蛟龙休憩。
小溪旁有一竹亭，古色古香，竹亭里，孔昀盘膝而坐，身前放着先前那把漆红色瑶琴，琴弦上指尖飞舞，琴音飘渺；香炉中仙烟袅袅，如雾如纱；溪水里鱼游虾嬉，悠然自得。
一曲过后，孔昀站起身来，取出腰间的玉箫，随着仙音再起，山间飞鸟尽皆聚在竹亭之上，好生热闹。
若问仙家何处有，摇手一指竹下溪。
若云兮不知何时已然站在竹亭外，古琴之音时，尚且还能分辨日月，知晓阴阳，可玉箫一出，整个人像那酒憨痴痴呆呆，不分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若云兮从箫声中清醒过来，看着站在面前的孔昀，恭敬道：“孔爷爷，你这箫声可真好听，醉人得很！”
这话其他人倒很是高兴，可孔昀听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严肃道：“箫声好听，那爷爷的琴音不好听吗？”
若云兮心中一紧，咧了咧嘴，嬉笑道：“好听，都好听，嘿嘿！”
孔昀望着若云兮，半晌也没回上一句话，这倒让若云兮有点懊悔，暗想莫不是孔爷爷生气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孔爷爷，是我刚才说错话了吗？”
孔昀神色沉重，问道：“你这小子，爷爷问你，可愿意跟随爷爷学琴？”
若云兮沉思片刻，有些担心道：“嗯，学箫可以吗？”
孔昀有些不满道：“为甚么学箫？学琴不好吗？”心里暗想：“自己已是百岁高龄，难保甚么时候就魂归地府，当年那徒弟笨拙，琴技简直是说不得。现今这小子要是学琴的话便可以受我绝学，学箫？难道要我这绝学失传不成？怎么说也是自己半生心血，自然不愿见其消亡。”
若云兮如蚊子般的声音说道：“那我两样都学可以吗？”说完还看了看孔昀，生怕对方生气起来。
孔昀叹道：“哎，你这孩子，一样尚未学成，竟想着两样都来？做人可得从一而就，切忌三心二意，别到头来一样未成。”
若云兮垂手顿足，说道：“好吧，我愿意学琴。”
听了此话，孔昀可算眉心平展，笑道：“明早来书阁一趟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竹亭。
“是”
第二天一早，若云兮便来到书楼，推开房门，孔昀早已坐在桌前，见若云兮到来，示意其坐下，然后缓缓道：“其实，说起来你父亲本就是我徒弟，你也算是我徒孙一辈，以后你叫我师公即可。”
若云兮见话有些欣喜、有些期待，自己对父母全无记忆，父亲既然是师公徒弟，必然知晓，说道：“是，师公，请问师公我父母他们在何地呢？”
孔昀并没有回答若云兮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道：“我当年之所以扬名天下，乃是靠着两门绝世武功，分别是‘天涪幻音’和‘太玄无极功’。‘天涪幻音’，此功法以内力通过琴音传递，以求迷惑他人、乱人心智，只有内力越是深厚，琴音才能更甚入人心魂，因而此功法及其注重内功修养，等你学会了瑶琴，便可习得此法。我毕生只会两门武功，现在便先传你另一门无上内功心法‘太玄无极功’，将来或许你能将其融入其它乐器之中，和我那‘天涪幻音’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孔昀说完便起身，走到角落，在一处墙壁打开一暗阁，从中取出一本书，交给若云兮说道：“此书便是‘太玄无极功’。”
若云兮看着手中的书，那“太玄无极功”五个大字，沉雄古逸，甚为引人。
孔昀敲了两下桌子，接着道：“这‘太玄无极功’是我以先贤扬雄的‘太玄经’所变，脱胎于‘内经’，上感皇天，下应后土，志在打通全身十二经脉与任督二脉，使得周身浑为一体。此功法共十四层，先通十二经脉，再通任督二脉，当得大成者，此时体内真气当如那周天寰宇，颇有生生不息、绵延不绝之意。太玄无极功重心于无形，讲究形随心动，心随行聚，以心破百穴，以行通百脉。此间书楼中藏书不少，道家、佛家、儒家尽有，练武上乘者，当先练其心，再练其形，心，藏万法，万法化三教，三教归一，万法为道。你有空多看看这些书，对你修炼武功很有好处，如有不懂之处，可随时问我。”
若云兮听完应了声，可心底还在思念其父母之事，追问道：“徒孙尊命，师公，那我父母？”
见若云兮有些不死心，孔昀叹道：“哎！有些事你现在还是不知道为好，等你将‘太玄无极功’练到小成时再说吧。有些事及其复杂，我也不甚清楚其中缘由，好了，不许再问，你当下应该勤练武功，不可懈怠，否则戒尺伺候。”说完，孔昀还故意挥了挥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戒尺。
若云兮见此也只能作罢，带着心中的疑惑翻开了“太玄无极功”：
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
阴阳，以一阳乘一统，万物资形。
方州部家，三位疏成。
曰陈其九九，以为数生，赞上群纲，乃综乎名。
八十一首，岁事咸贞。
盛哉日乎，炳明离章，五色淳光。
夜则测阴，昼则测阳。
昼夜之测，或否或臧。
阳推五福以类升，阴幽六极以类降。
升降相关，大贞乃通。
经则有南有北，纬则有西有东。
巡乘六甲，舆斗相逢。历以记岁，而百谷时雍。
……
先天十二，天地二奇。
中元太玄，无极长青。
这一看之下，若云兮便深陷其中，不能自已，一个六岁孩童尚且如此，要是那些武学宗师前来，怕是得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这“太玄无极功”乃孔昀所创，他又未广收门徒，习得此功法者，至今仅仅三人而已，江湖上也就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才知晓这门绝世武功，外人大多知晓的乃是他的‘天涪幻音’。
接连几个月，若云兮除了看书练功，便是与师公一起学琴。
可瑶琴之路，想要学得有模有样，也不是那般容易，几月下来，与其父一般，拙手笨脚，毫无天赋可言，手指之下，琴音如鬼谷狼嚎般不堪入耳，惹得孔昀是郁结好一阵。
这学琴之事只得作罢，反而学箫倒是快了许多，这可让孔昀的心情雪上加霜，常常站在竹亭中仰天长叹：“天不待我啊！”
重明谷，本来就与外世隔绝，山谷之间，唯有这些书、琴、箫之类的与若云兮相伴，不免有些寂寞。
一个六岁小娃，枯燥之间，好玩懈怠乃是人之常情，时常遁影找乐，忘乎所为。好在有孔昀在一旁鞭笞，敦促而行，一经发现偷懒，必是戒尺打来，想来若云兮以后的学武日子，定是没少挨了板子。
古往今来，凡绝世高手者，要么天资卓绝，一学而就；要么勤奋不怠，百炼成钢。
学武之道，百炼之行，千锤百炼，方得精华。一触而弃，废才矣，三触而弃，庸才矣，九触不弃，大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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