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西梢间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地毯上是打翻的红枣茶碗，碗盖和茶托都出现了裂痕，茶碗也一分为二，里面的红枣从茶碗里滚落在出来，茶水也洒了一地。
大夫人眼底的怒火越来越明显，睁大的双目满是血丝，两个眼珠几乎要鼓出来，双肩发颤，握在顾妈妈手臂上的右手不自觉的用力，瘦骨嶙峋的手腕上青筋根根暴涨。
顾妈妈也是一时惊愕的不能言语，听到茶碗落地的声音，又看见大夫人身子一歪，连忙伸手扶住大夫人。
主仆两个都被十二娘子说的话惊到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十二娘子你、你说的可是真的？”顾妈妈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大夫人紧捏在她手臂上的力气，先要跟十二娘子确认她说出来的话的真实性。
十二娘子笔直的坐着，只抬眼看过去说：“留姐儿的事，顾妈妈可曾见我说过什么？”
顾妈妈的脸色微白。
不曾，就是因为十二娘子从来不曾说过什么，所以这话从十二娘子嘴里说出来，才更可怕。
因为十二娘子完全没有必要说这种谎。
“我来找娘，原本是想求娘允许我去探望留姐儿的。”十二娘子又接着说道：“这事儿，我本来也不知道，是在我进屋前，八姐姐拉住我告诉我的。八姐姐这个人，娘也清楚，做事最是谨慎，她是不会在这事上骗娘的。”
“八娘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顾妈妈忍不住问。
“她院子里的小丫头去还从双喜那里借来的花样子，正巧就亲眼看见了，没敢停留，回去就悄悄告诉了八姐姐。”
“看见是谁了？”大夫人咬牙切齿的问。
十二娘子眼睛眨了下，点了头，说了几个名字。
大夫人顿时恨极：“他们、怎么敢……！”
“为什么不敢？”十二娘子说出让大夫人和顾妈妈更加震惊的话，“他们当年既然下得了手，现在也一样下得了手。”
“十二娘……”大夫人惊怔住了。
“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十二娘平静地看着大夫人。
大夫人眼中一时怒一时不敢相信：“可是……”
十二娘子轻轻摇头：“怀璧其罪，从来不是信口胡说的故事。杀过一条鱼，两条鱼，谁还会怕杀第三条鱼？娘真的以为只要你把留姐儿看牢，留姐儿就没事了？娘把人心想的也太简单了。”
大夫人因为太过惊讶，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看着口若悬河像个大人似的女儿，她才发现，自己是第一次如此鲜明的认识到，她这个女儿是早慧的、出类拔萃的，又是如此练达通透的。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想，她也许，可能还是小瞧了这个女儿。
这让她又是欣慰骄傲，又是惶然害怕。
她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和不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见识、胆气和谈吐，女儿眉眼间尚还天真无邪，说出来的话却已经时时让人刮目相看了。
她又想起了早夭的大哥儿，她的大哥儿也一样的天资超群，要是大哥儿能够活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何等出色的模样……
大夫人只要想起大哥儿就心痛！
“十二娘，十二娘。”大夫人向女儿伸出手去，眼神急迫，苍白的嘴唇里声声的叫着十二娘子。
十二娘子却迟疑了，她跟大夫人其实并不亲近。
顾妈妈心里暗暗叹气，十二娘子这是跟大夫人生疏了，不敢相信大夫人是真的在叫她罢。也怨不得十二娘子这样，实在是大夫人这些年确实对十二娘子过于冷淡，少了细心呵护，也没有温柔慈爱，着实不像个做母亲的。可这事儿也不全怨大夫人，总有那么多的事情发生，大夫人这些年心里也苦的很。
“十二娘子，大夫人在叫你呐。”顾妈妈拭了拭眼角，放轻柔了声音，含笑对十二娘子说。
十二娘子飞快的看了顾妈妈一眼，眼睛一闪，又看向大夫人，想到天下慈母心都如出一辄，不由心中一软，暗中握了握拳，在心中给自己暗喝了一声打气，闪了闪眸子，起身朝大夫人走了过去。
“娘……”她突然口拙，笨笨的有点不知所措。
大夫人已经拥着她红了眼睛，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摸着她的脸、她的发、她的额头眉眼，泣声哽咽道：“我的儿，我的好孩子，你不能，不能这么聪明啊！好孩子，听娘的话，不要这么聪明！别这么聪明！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出来！你这么聪明、这么聪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娘该怎么办啊？”
她再不要听到旁人说那句——
聪明的人早夭。
大哥儿夭的那年，就有一个又一个人跟她讲，大哥儿太聪明啦，一看就不似咱们这些凡人，所以天上的神仙就把大哥儿收回去啦，都是大哥儿太聪明的缘故，聪明的人容易早夭。
后来，三哥儿夭的时候，那些人也说，三哥儿也聪明，虽然比不上大哥儿，但也是个少见聪明的孩子，聪明的人早夭，这都是命啊。
类似这种话，她听的太多太多了。
她本来以为十二娘子毕竟是女孩子，聪明点就聪明点，也没什么。
可是现在，她看着这个应该叫自己为之骄傲自豪的女儿，想到两个夭去的孩儿，她是真的怕了。
她怕再听见那句，聪明的人早夭。
她的女儿，她的十二娘，还这么少年，像初生的骄阳，像阳光下的朝露，应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随心肆意的生活，成长。
十二娘子僵直的身体渐渐的柔软放松，扎在大夫人的怀里，久久，终于也伸出了手拥抱了大夫人。
“别怕，”她说，“娘，我有数，我不会有事的。我会平安长大，保护你跟爹爹，还有留姐儿。”
她轻声说：“娘，你要相信我。”
大夫人瞬间泪如雨下。
顾妈妈绞了两块热帕子给大夫人和十二娘子擦脸，又重新倒了两碗枣茶端进来，大夫人抱着十二娘子哭了一歇，哭的两眼红肿，十二娘子倒还好，乌亮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澄静，只眼圈周围红了一圈儿。
看着听了十二娘子的话，用了一碗小米粥，还吃了两块早点的大夫人，顾妈妈心中甚慰。
母女母女，这个样子才是母女啊。
还好，十二娘子没有真的跟大夫人生分。
真是庆幸。
等到大夫人用完了早食，恢复了精神，就开始办正事了。
大夫人轻拢着茶碗，掀起眼帘，眸中一片冷肃：“顾妈妈，去查，去给我好好的查清楚，也省得别人说我们冤枉了好人。”
十二娘子也抬了眼，清声道：“要劳烦顾妈妈了。”
顾妈妈笑得一脸和蔼可亲：“十二娘子客气了，这都是老身份内的事。”
顾妈妈是大夫人的陪嫁，当年是跟着大夫人一起从将军府来到国公府的，作为大夫人的左膀右臂，顾妈妈做事自然有她的手段，打听消息也有她自己的门路和渠道。
大夫人忧心留姐儿的病情，顾妈妈这边才刚出院子，那边她就带了十二娘子一起去了留姐儿住的昭阳院。
昭阳院占地不大，但却是离大夫人的颐华院最近的小院子。
“什么？贺太医走了？”大夫人惊讶道。
这怎么能成？贺太医走了，留姐儿的病怎么办？留姐儿一直都是由贺太医诊治的啊！贺太医怎么能走？
“贺太医不是自个儿要走的，是宫里来人，传了贵人的口谕，把贺太医请走的。”大丫鬟赤缨在一旁急忙回话。
“宫里？”
“说是徐妃娘娘身体微恙，点名要贺太医进宫去诊治。”赤缨一直规规矩矩的低着头回话。
“怎么能这个时候……”大夫人跌坐在椅子上。
徐妃娘娘是如今最得宠的后妃，后宫之中圣眷正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乎可与皇后平分秋色，风头一时无两。她要招贺太医去问诊，谁又敢跟她抢人？
“世子爷呢？”大夫人大声的问。
“大老爷已经进宫去了。”赤缨说：“贺太医被叫走，大老爷也急得不得了，吩咐把京里京外只要能请来的大夫全都请来给留姐儿看诊，大老爷自己换了朝服跟进宫去了，说一定会尽快带贺太医回来！”
大夫人心急如焚，枯瘦的手也握了又握。
且不说贺太医为徐妃娘娘诊治要花用多长时间，只这一路来回就要耽搁许多，万一再生变故，就怕赶也赶不及！
外间堂屋，请来的十数位良医已经陆续告辞，每个人说的话都差不多，摇着头，叹着气，说着自己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
大夫人焦急又不失礼数的对留在最后的程良医道：“程大夫，您再给看看吧，不管有什么样的法子，您尽管使，尽管试，出任何问题都有我顶着，只要能救回留姐儿的病……”
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程大夫拱了拱手，为难道：“世子夫人，不是老夫等不想救治小公爷，实在是小公爷的病情太过险恶，咱们用尽了手段，也不见一丝好转。夫人也知道，连贺太医都说过了，小公爷如果再起高热必然凶多吉少，老夫等也只能尽力而为。但小公爷的病实在是……”
程良医叹了声气，面现不忍：“唉，这高热迟迟不下，恐怕小公爷……府里还是早做准备吧。”
大夫人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又要晕过去，见程良医立时也要离开，忙道：“程大夫，您也是有名的杏林圣手，难道真的不能再想想办法？”
程大夫摇头道：“惭愧惭愧，老夫已经尽了全力，为今之际，也唯有贺太医在，或许尚有一丝可能。”
可是贺太医已经被贵人叫进宫去了。
大夫人眼中渐显绝望。
“没有别的大夫能治留姐儿的病了吗？”突然，一道清扬的少女声音响了起来。
大夫人和程大夫都转了头，看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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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医，指医术高明的医生，出处《素问·生气通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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