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贵族与死囚

高楼，很高的楼，整个城市里再没有比它更高的楼。

        高楼上的视野很开阔，背阴临江。

        一个老人正站在落地窗前，欣赏着这座城市午后的匆忙。

        长发成辫拖在腰后，郑错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这个时代，还留有这种发式的只有一种人，满清皇族。

        那是个极为优雅的老人，即便是满脸的褶子，即便是喝一口水，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郑错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你知道你是谁吗？”老人反问：“你的真实姓名，你的亲生父母，你的出生地，你的生日，你真正的身份。这些才代表了你是谁。可是，没人知道，包括你自己。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为什么会想要知道一个陌生人是谁呢？”

        郑错觉得这个老头肯定是书看多了，于是笑道：“你对我倒是挺了解的，那你说我该问什么？问你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找我来，不会是想要和我探讨学问吧？我书读得少，恐怕帮不了你什么。”

        “你可以猜猜，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无非是杀人。”郑错道：“但我想你找错人了，我早就不干了。”

        老头摇着头道：“如果我想要一个杀手，大把的人等着我去挑，干嘛还要大费周章地把你弄到这里。”

        “那你想要什么？”

        “满足我的一点点好奇心。”

        “我有什么值得你好奇的？”

        “有，在我第一次听说了你的事之后，就好奇的不得了，就知道这个答案。”老头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郑错的对面坐了下来，长舒一口，继续道：“人老了，不能站太久，也不能久坐，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在我问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告诉你，我是谁。我叫爱新觉罗恒运，大清国恭亲王。”

        郑错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要不要给你下跪呀。”

        恒运笑了笑没说道：“那都是老黄历了，早不兴这个了。”他笑了笑，又问：“你觉得我这样的过得是种什么样的生活。”

        郑错想了想道：“按常理来说，应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按阴谋论来说，就是殚精竭虑，小心翼翼。”

        恒运听完，笑着拍手：“四个词儿，说对了三个半，锦衣玉食，那是当然的。无忧无虑嘛，自我十岁之后，就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儿了。那一年，我知道了一样东西叫做皇帝，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学会了小心翼翼。我必须得小心，要知道那时候我的两个哥哥都已成年，我和老四年纪最小。每次皇阿玛考校我们的学业，老四都是最聪明的那个，于是他没活到成年。

        “后来，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我被过继给恭亲王，一年之后，我就成了恭亲王，我以为我安全了。没想到一年后，先皇驾崩，我二哥当了皇帝。再一年，我大哥就死在了国外。当时吓得我呀，哈哈哈，不说也罢。

        “后来，随着社会风气的变革，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内阁越来越强势，一直想要修宪，限制皇帝的权利。我成了香饽饽，皇帝内阁都想获得我的支持，于是我左右逢源，十年后，我外镇东都，成了大清国第一个外镇亲王。

        “我又以为我安全，没想到啊，皇帝居然想把三阿哥过继给我。我三个儿子活的好好的，他就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夺我传承。

        “你看我这辈子活的多辛苦，前三十五年忙着保住小命，后三十五年忙着保住子孙的饭碗。

        “我这些年总是会想起童年的时候，那时候多好啊，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一个人最不会珍惜的就是童年，最想珍惜的偏偏也是童年。

        “我想大部分人都会是这样的吧，直到发现你。能告诉我，你的童年是怎么样的吗？”

        郑错安安静静地窝在沙发上听完老头的话，然后平静道：“我没有童年。”

        恒运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法庭上，人们因为你少年时期的过错，便认定你是个暴力狂，最后杀人也成了理所当然。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你是个危险分子。

        “没人想过，郑错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少年犯？当他成年之后，杀人之前，为什么又没有一次犯罪记录？”

        郑错眯起了眼睛。

        “因为根本没有人在乎郑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怎么成了一只野兽，又是怎么努力地想要从一只野兽成为一个人。”

        郑错忽然站起来道：“够了，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恒运也站了起来，逼视着他：“一个孩子被父母无情的遗弃，到处流浪，看着别的小孩在父母的怀中撒娇，他会想些什么？”

        “你想要问我的就是这种无聊的东西吗？”郑错怒视道，眼睛里透着骇人的凶光。

        恒运毫不退缩，反而走进一步：“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也会拥有他的身份。为什么你会没有？因为它被偷走了，一个六岁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你不记得了？因为他们给你换了一个名字，郑心怡，一个女孩的名字，多么可笑。”

        “你这个混蛋。”郑错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巴掌推了过去。恒运摔倒在沙发，扬手止住外面想要冲进来的人。

        他整了整西装的领子：“为什么会对我发火，你可悲的一生并不是我造成的。我只是在讲述了一个事实。”

        是啊，他只是在讲述一个事实，为什么会发火，为什么会愤怒。是因为心中的伤被人狠狠地撕开了疤？

        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才明白，原来令他愤怒的只是那道伤痕，过了这么年，它依然没有愈合。

        “我并不是在嘲笑你，我讲述的也不是一个失败者，这是一个斗士，一个始终敢于同上天赋予他的命运斗争的人，我怎么可能不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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