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八方居老板
丁川低头吃面的腼腆劲儿让醺识又想起“非礼勿视”四个字，边吃边笑起来。
“你笑什么？”
醺识把碗往丁川那边推了推，“没什么，你快吃。”
丁川又把碗轻轻推回中间，“我们一起吃。”
“好。”
两个人一起凑到碗边，面汤的热气扑在他们的脸上。
他偷偷看向醺识，把自己想要向她问个清楚的那些话忘了个干净。
从前种种都不重要，她能出现在枫桥月影里，跟自己在这个小面摊上同食一碗面，此时此地分甘同味，别的事他皆已不大想追问。
有些事，不问出个前因后果，或许反倒是件好事。
“对了”，醺识放下筷子问道，“你可有落脚的地方吗？”
丁川嚼着面摇了摇头道，“我还没顾得上，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去那座塔楼里住的。”
“那怎么行，难道你还想睡在干草上吗？”
“这我倒不怕”，他看着她接着道，“你呢？你今晚有地方歇下吗？不如我们一会儿去看看还有没有客栈能投宿。”
“小醺的住处不必公子忧虑。”
不知什么时候，长贺也走到了面摊旁边。
“我已为她安置好了。”
丁川听着长贺的声音，对他称呼醺识的方式耿耿于怀。他起身转向长贺，想要看看这人是个什么来路。
醺识也起身对着长贺说道，“他是我的朋友。”
“是你？”
丁川见他白绢覆目，可不就是问卜时身后那个帮他解签的男子。
长贺再见到丁川，也有些惊讶，“原来是这位公子。”
这两人刚一碰面就一唱一和，自顾自搭起话来。
“你们认识啊？”
“算不得相识，只是在祓庙里有过一面之缘。”
丁川也去祓庙问卜了？如果他去了祓庙，没道理感受不到他的气息。醺识努力回想着当天去问卜的人，却对丁川的到访毫无印象。
可能是那日太过百无聊赖所以全然没有留心吧，她这样想。
“你们何时去的祓庙，是去做什么？问卜吗？”
醺识如此发问，既是想引导丁川说明当日情景，也是提示长贺莫要言谈间把她的身份露于人前。
“我是去求问如何医治我这眼睛的事。至于这位公子似乎是去寻人的。现下看来，这位公子要寻的人只怕已经寻着了。”
醺识回想起那个寻人的小笺，卜出了什么答案她当时并未留意。那应当就是丁川问卜的小笺了。
“不错，我要寻的就是小醺。”
丁川想，大家同是旧友，如果称呼能表示两个人的熟悉程度，那绝不能叫别的男子独占这个先机太久。否则……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否则会如何，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急不可待地抢这口头之快。
丁川的话说完了。
长贺不言。
他们似乎都在等着醺识将彼此互相介绍一下，说清两个是何地人氏，姓甚名谁，何故在此，与她又有何种因缘。
听到“小醺”两个字从丁川口中说出来，醺识倍感突然和莫名其妙之余，只觉得他们一言不发着实尴尬，咳了两声以缓解此刻三人阵前对峙似的窘境。
自己找上门来的大侄子和出门偶遇的小朋友，硬生生对峙出了一人一月一沟渠的一出俗戏。
各自有各自不能明说的秘事，怎么解释都是理不清的一团麻烦。
醺识对着长贺说道，“丁川他是我在俨城认识的朋友”，又转头看向丁川道，“这位公子叫做聂长贺，他是桥东那家医馆的医师，是我……”
“朋友”，长贺突然开口代醺识做出结论。
“啊对，都是朋友都是朋友”，醺识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想，一个两个，不顾辈分不顾年纪，都挺会在我这里讨便宜。
“很晚了，明日不是还要去碧泊山庄拜访吗？不如早些随我回去休息吧。”
“但是我们面还没吃完”，醺识指了指桌上的鱼碎面。
“不然我帮你端到房间里接着吃，明日再叫荣旷把碗还回来就是。”
“何必麻烦，我们吃完就回去”，想起丁川还无处落脚，醺识接着说道，“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让丁川借住一晚，他还没有住的地方。”
“既然是你的朋友，我自然不会介意。”
“如果房间不够的话，就让丁川跟应徒然将就着住一间就好。”
她询问长贺，同时用眼神询问丁川。
没想到醺识同聂长贺的交情已经到了借住在他家里的程度，丁川害怕今晚一别，万一明天醺识反悔，只顾和聂长贺的交情，不顾和自己的约定，人去楼空，再寻不着她。
越想越觉得不行。
从前醺识骗他的事，他虽不想追问，可总算还没有忘得一干二净。
“麻烦聂兄了”，丁川作了揖准备上赶着住进去。
长贺点头回应后，便自己先回去了。
醺识拉着丁川回到长凳上坐下。
见醺识没有拿起筷子，丁川问道，“你不吃吗？”
醺识揉了揉肚子道“我吃饱了”，她把碗推给丁川，“都是你的，快吃。”
枫桥医馆的门面不大阔气，堂屋呈狭窄的长方状，各种器具、摆件一眼望去俱是木质，门槛像被踏了几十年一般古旧。
药匣占据了一整面墙，室内却盈满茉莉的气味。
一个看上去和阿牧差不多年纪的小伙计在收拾问诊的台子。
见醺识和丁川进来，小伙计先是躬身行礼叫两人稍候，再摇了摇台子左上方悬挂的铜铃。
长贺听见铃响从通往后面院子的小门掀开帘子进来，掀动了旁边的木片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长贺说已为各人安置了单独的房间，于是带着醺识和丁川往后院里去。
应徒然在院子里背着手踱步等醺识进来。
“臭丫头，还知道回来？”应徒然看着长贺身后跟着醺识，还有随醺识一起回来的人，露出一脸看戏的表情，故意阴阳怪气地发问来逗她。
醺识笑了一下，对丁川说道，“他叫应徒然，是……”
应徒然知道醺识对付他的千万种方法里，她最实用也是最喜欢用的正是到处为他张罗无亲无故的子侄，因而抢先一步指着醺识说道，“是这个臭丫头的师兄。”
“应师兄好”，丁川信以为真，恭敬地作礼。
应徒然是丁川所见的第一位“鹤发童颜”有仙者风范的修道之人。
各自回房后，他还躺在床榻上望着床幔好一会儿，心内叹道，应师兄修为真是深不见底，不知道自己要到何时才能有如此修为。
长贺的马车一入城，叶家已收到消息。
知道醺识不愿半夜到碧泊山庄叨扰众人，叶铮便也没有半夜去枫桥医馆叨扰，只与夫人商量了些事，安排弟子杨暄备好了马车明日再到枫桥医馆相迎。
晨起叶铮即叮嘱叶衡早早到八方居定下包厢，一并把茉莉清露提去。
叶夫人亲自盯着侍婢给小女儿丹绫梳妆，怕她像平日那样小儿心性，穿衣吃饭都莽撞随意，失了礼数。
时间还很早，叶衡留在八方居安置诸事，叶铮已经携夫人与女儿一齐在枫桥医馆门前等候。只静静地候着，不上前扣门催问。
小若湖上几只木舟在湖面飘飘荡荡。
云头遮住了半成天光，看来阴雨将至。湖边水雾层层叠叠弥漫开来，微微透着寒意。
这寒意对醺识来说倒算不得什么，她只换了身白布衣水蓝裙，套上一件灰雾似的薄纱外衫，依旧再把绛色长绦系在腰间。
推开房门，丁川也碰巧从对面的屋子里推门而出。他换了一身浓靛的布衣，双臂扣着软皮子制的袖封，鬓发斜垂，额间系着与袖封相配的细带子，像个行走江湖的年轻刀客。
未等两人相互打招呼，长贺便从医馆的小门进来，手中提了一把油纸伞。
他今日似乎很是畏寒，披了件有狐狸短绒嵌边的斗篷，靴子也穿了双鞋底颇厚的，像是怕沾上将来还未来的雨水。
“小醺，丁公子，早”，长贺轮次向他们问候，接着对醺识说道，“叶公在外面等你。”
醺识叫长贺先去跟叶铮说一声，稍等片刻她便出来。
叫了几声没有回应，醺识只好自己走到应徒然房里，直接把他从榻上拎起来。
应徒然向来和衣而卧，醺识看他也不需要梳洗换衣，便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门外带。应徒然半梦半醒被拖在后头，口中叫苦不迭。
丁川旁观了醺识把应徒然拎出来的全程，再次心内感叹醺识的修为简直深不可测。
叶铮与夫人在枫桥医馆门口站着，他恭敬非常地作揖下拜道，“醺姑娘，应兄”
“醺姑娘安好，应大哥安好”，长孙红衣在一旁欠身。
儿女都这般大了，叶夫人还是如那年在婚宴上做新娘子的时候那么明丽动人，除了这副好样貌，眉眼间更独添了几分缱绻柔情。站在丈夫身边，像是他的长女一般。若不相识，绝对看不出她已年过四十。
“多年不见，你们夫妇可还安好？”
“姑娘多年未到府上，令我们夫妇二人对您总也无以相报。还劳您惦念着我们一家，真是惭愧。”
丹绫站在她母亲身后偷偷跟应徒然挥手。
长孙红衣把女儿拉出来，“丹绫，快向醺姑娘和应叔叔问好。”
“醺姐姐安好！应叔叔安好！”她的声音轻脆如铃。
醺识笑道，“丹绫也安好。”
听到女儿称醺识作姐姐，叶铮连忙说道，“姑娘万请见谅，小女年少，没规没矩的。”
“无妨，我很喜欢丹绫，是我许她这么叫的。人人都叫我姐姐，岂不是显得我芳华年少吗？”
“是”，叶铮再次作揖俯身相拜。
长孙红衣对长贺点了点头，向醺识说道，“聂医师也算是我们叶家的故交了，没想到他与姑娘也有如此交情。”
醺识解释，“说起来我同聂医师算是有些渊源，只不过也是最近才相见的”，她走到丁川跟前给叶铮夫妇介绍道，“这是我同行的朋友。”
丁川拱手道，“在下姓丁名川。”
“丁公子”，叶铮回礼，“既然是醺姑娘的朋友，若不嫌弃，就请同住在府上吧。”
“麻烦叶公了。”
叶铮笑答，“不会。”
其余人相互问候了一番，而后同坐叶家的马车到八方居赴宴。
叶衡安排了二楼临街最宽敞的一间包厢，同时把整个馆子都包了下来。八方居很难得有此刻安静的样子。
丁川看见一位已有些年纪的夫人从包厢里迎出来向醺识行礼。
她腰间佩剑，头发盘得紧凑，除了两根一模一样的翠绿纤细的玉簪子之外，再没有一丝累赘之物。
醺识抬手叫她起身，叶铮赶紧上去相扶。
丹绫跑过去挽着那位夫人的手臂，甜甜地叫了声“祖母”。
醺识笑道，“不许再行礼了，快落座吧，我都饿了。”
“不错，一别多年，难得相逢，我们都随意些。”夫人说话爽朗，举止英气十足，不像深宅妇人，倒像江湖儿女。
丹绫的祖母，也就是叶公的母亲……丁川在心中梳理着眼前众人的关系。
见丁川愣住，醺识便把他拉到自己旁边落座。这宴上的众人都与丁川不相熟，若把他随意放到别处坐下定然吃不安乐。
“那位丁公子是醺姑娘的朋友”，叶铮小声向他母亲解释。
“小姑姑怎么没来？”丹绫摇着她祖母的胳膊问道。
夫人摸了摸丹绫的额头，“你姑姑外出游历去了，等她回来我再叫她带你一起玩。”
醺识道，“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的小女儿呢。”
“她年纪小，总爱到处逛。她爹爹宠得不行，干什么都由着她”，夫人无奈地摇头笑道，“前几日突然说要去看看海，便独自下山去了。”
丹绫的姑姑的爹爹，那不就是她的祖父。丁川诧异，叶家如此敬重醺识，怎么丹绫的祖父没有来赴宴。
夫人亲自起身给醺识和应徒然倒酒，也同给丁川倒了一杯。
“丁公子是姑娘的朋友，就是我们全家的朋友，千万别拘束。”
丁川接过酒道，“多谢……叶老夫人。”
夫人微笑着道，“丁公子误会了。还是叫我辜夫人吧。”
“丁川愚钝，以为您是叶公的母亲，请辜夫人不要介意。”
“不不不，丁公子没有说错，我的确是铮儿的母亲。只不过我早已与前夫和离，再嫁了姓辜的夫家。”
“原来是这样。”
丹绫道，“我祖母住在翠虞山，哪里可好玩了。”
翠虞山……丁川忆起自己看过的仙门谱，恍然大悟，翠虞山的掌门正是姓辜。难怪辜夫人看起来如此飒爽豪情。
小二把菜陆续端上来，满满放了一桌子。叶衡从祖母手中接过乘着茉莉清露的酒壶，给在座余下各位依次倒酒。
“茉莉清露果然又清冽又缠绵”，醺识饮尽此杯，满意地咂咂嘴。
长贺似乎也很喜欢茉莉清露的味道，只细细品味这酒，也不急着下筷子。
一碗鱼羹独独递到醺识面前，小二说道，“我们老板吩咐了，这鱼羹只有一份，独是送给这位姑娘的。”
叶铮且欲问道，“你们老板……”
“替我多谢你们老板，还要烦劳你告诉她，午后我再来拜访。”
盛鱼羹的碗上绘的是月引树叶片的图样。
醺识当然已经猜到八方居的老板到底是谁。那个曾来像她问卜的，遗落在世间的“另一个”。
隔壁传来抚琴声，悠远绵长。
闻之一派拟古风韵，细听却非人间曲。
醺识知道抚琴的一定是纭待，她此时就坐在隔壁的包厢里。这话是对小二说的，实是说给纭待听的。
宴罢，醺识说要留下拜访一位故人，叫应徒然和丁川先随叶衡回碧泊山庄去。
她独自走进隔壁的包厢。
琴声已停了，只有一位女子坐在琴前。
窗外有风过，留下女子鹅黄的衣衫临风轻动。
“纭待。”
她转过身来，伴着铃铛一声脆响，微笑着，望着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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