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不知自己坠落了多久，芮桃感觉到后背贴到了一片湿润的泥土上。
溺水感也消失了，芮桃挣扎着站起来，发现自己并不在池塘之中，而是躺在了一片花园里。
她的大脑现在很混乱，一时间各种纷乱的场面钻入她的回忆中，她似乎是个很厉害门派的弟子，又可能是个刚嫁人的新娘，亦或是一个被爱人所害的女子。
几种记忆让芮桃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可那些回忆却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的感觉，嫁人的忐忑不安没有，被人所害的怨恨哀愁没有，就连最遥远的，关于自己是个名门弟子的骄傲也没有。
她的脚边是一片粉嫩的月季，芮桃理应觉得这些牡月季上去漂亮而心情好，但实际上，她现在看见什么都是毫无波澜。
她躺在泥土上，也不在乎弄脏了自己的衣裙，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天。
这处的天很蓝。
鼻尖有清新的花香，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芮桃一个，安静又平和。
缓慢地清理着脑中的记忆，还是无法分辨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现在她手脚无力，也懒得动，就这么躺着。
躺了很久，芮桃似乎是听见了人的声音。
她侧身抬起头来，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那处多了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女人看起来恶病缠身，脸颊消瘦，眼眶凹陷，形容枯槁。
旁边有侍女打扮的看不清面容的人正推着轮椅，将她带到这片花园的边缘。
芮桃看见她身上缠绕着很重的黑色雾气，盘旋在她的身边，正源源不断地汲取着她的生命。
那些黑雾颜色越深，女人脸上的病态也越重。
推轮椅的人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将她推到了芮桃的不远处后就停了下来，僵硬地站在女人的背后。
芮桃的目光和女人撞在了一起。
两人隔得并不远，芮桃很清晰地感觉到女人看见她的瞬间愣了下，但是很快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收回目光，看向别的地方。
过了一会，本来蔚蓝的天空爬上深色，很快便到了夜晚。
轮椅上的女人依然坐在那里，当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女人竟是挣扎着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她的双腿虽然颤抖，但走得并不慢，几步就走到了芮桃的面前。
芮桃瞥了她一眼。
女人静静地看着她，月亮爬上她们的头顶，正照得两人都是面色惨白。
“你是谁？”
芮桃爬起来，和她面对面站着，眼神怪异：“我也不知道。”
“那看来你也是被它抓进来的了。”
“什么？”
女人说道：“这里是魇魔织的梦境——魇魔就是把你抓进来的玩意。”
芮桃发现缠绕在她身上黑色的雾气淡了很多。
“也是缠在我身上的黑雾，这种魔族能力并不强，依靠吸食人族的感情为食，比如现在的你，就已经被吸走了大量的感情。”
“那你呢？”
女人就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口气平淡：“我快死了。”
她抬头看向天，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深夜的边缘似乎又亮起了一圈光色，要到白天了。
“我只有夜晚能与你交谈，”女人接着说，“你是新来的，它应该在到处找你，白天的时候你便不要乱动。”
“这里是哪？”
“它给我织的梦。”
这里的白天黑夜过得很快。
女人白天就在轮椅上坐着，到了晚上就回来找芮桃说几句话。
她应该是在这里待久了，头一回遇见了能说话的人，难免多说几句。
也正是因为如此，芮桃才弄清楚了现在自己的处境。
说白了就是被魇魔当做储备粮关在了梦境之中，梦境里魇魔会编织各种各样的故事，套在被抓住的人身上，通过那些故事造成人的情绪波动，吸取感情来补充自己的力量。
女人的脸色越来越差了。
这一天她甚至无法从轮椅上站起来，只能坐在轮椅上与芮桃谈话。
“我快死了。”
这句话从女人的嘴里第二次冒出，芮桃一时竟不知道接什么话。
死亡在这里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女人看着芮桃的眼睛，又说到：“我的魂魄要散了，散了之后就会永远地与魇魔合在一起。”
芮桃在她的眼中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女人忽地说：“你原先不是这么冷淡的性子吧。”
芮桃摇头，她不知道。
安静了片刻，芮桃说：“我也会和你一样吗？”
“如果你像我一样无法看破梦境。”
芮桃陷入了沉思。
她现在就在梦境之中，她知道这是梦，但是这里依然没有能让她出去的出口。
这几日不是没想过从这里出去，只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出不出去的欲望并不高，如女人所说，她的感情被吃掉太多了。
女人拉起她的手。
女人的手瘦得能看见骨节，芮桃感觉与自己握在一起的手轻轻一碰就会断了，手背上的青筋明显。
“我姓秦，旁人都唤我悦娘，”女人回忆起了过去，“因为年少时候最爱与人说笑，旁人见了我都心里欢喜，故给我取了这个字。”
自她落入这个梦境之后，那段回忆就与她太久远了，就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情。
可她还是如数家珍，这些是她坚持着活到现在的理由。
“我曾是个散修，与叫做蒋昊的男子结为道侣，可不想他在成婚那日与外人密谋，竟是想将我杀了霸占我师父留下给我的法宝。”
秦悦娘说的话竟是与芮桃跌入这个梦境时候的遭遇不谋而合。
芮桃说道：“我进入这里之前，似乎就是遇见了你的过去。”
秦悦娘点头：“大约是见你不上套，魇魔用我的回忆又给你织了一层梦，想把你给完全关在梦境中，所以你才会从那个梦境掉入现在我所在的位置。魇魔要动用我的回忆，就要借助我的力量——你现在还记得都有什么吗？”
“我……先是个什么门派的弟子吧，然后是要嫁给谁，后来便是你说的那段事了。”
与芮桃相握在一起的手用力捏紧了，秦悦娘那张平静的脸上在芮桃面前第一次露出了坚决的表情：“你想出去吗？”
这处梦境只有一方小小的花园，一片蔚蓝的天。
她透过秦悦娘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年轻的少女正与她相望着，陌生却又熟悉，芮桃问自己，她应当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什么样的亲人，有什么样的朋友，外面是不是还有人在等她？
芮桃的心里突然升起强烈的不甘心，她难道要在永远被困在这里，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浑浑噩噩地看着天，与所谓的魇魔融为一体吗？
凭什么？她的命难道就要被旁人控制在手中吗？
秦悦娘冰冷的体温好似在提醒芮桃。
她已经是强弩之末，可不忍心看着芮桃与她一般在梦境中沉浮，尚且年轻的少女应当拥有更广阔的未来。
梦境是虚幻缥缈，唯有两人交握的双手如此清晰。
芮桃回握住秦悦娘的手，这双手冰凉，却带给她巨大的力量。
“我要出去。”她说的不是想，而是要。
秦悦娘展颜一笑：“那你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好。”
“你若是能从这里逃出去，若是遇见一个叫做赫威道人的修士，帮我替她带句话，就说徒儿不孝，望师父以后安好，徒弟祝她有朝一日能飞升上界。”
“好。”
秦悦娘连连点头：“那我便告诉你，你的虎口与四指的内侧有老茧，想必是用剑或者刀，身体的经脉处有护体心法，若是我没有认错，这是清渺宗的独门心法，而清渺宗的剑峰名扬天下，你应当是出自那一脉的。”
脑海里正在打架的思绪被秦悦娘几句话就点明了身份。
芮桃低头去看手掌，上面薄薄的一层老茧应了秦悦娘所说的话，纷乱的回忆刹那间拨云见日。
她是清渺宗剑峰小师妹，是怀真剑尊的弟子，亦是火系天灵根的修真天才，她生来是要站在修真界的顶端，又怎会在这里坠落！
“悦娘，我带你一起出——”
本该还有一会的黑夜瞬间大亮，两人脚底腾出漫天的黑雾，芮桃感觉手心一空，秦悦娘被魇魔抓住了身体往后一扯，跌入没有边界的黑色中。
“可真难找啊。”
魇魔粘稠恶心的声音再次响起，它裹挟着秦悦娘极速后退，雾气钻入秦悦娘的身体之中。
它在所有人的梦境里徘徊了多次，凡是情绪波动比较大的它都去找了一遍，没想到还是让她拖了这么久。
芮桃与魇魔对峙着，魇魔依然是用评判食物的眼光将她全身扫视。
“你从梦里醒来了吗？”魇魔似笑，“不如我再给你换个梦？一个能让你和你的师兄长长久久的梦。”
梦境里，黑雾有着绝对的权力。
芮桃若是想从这里逃出去，便要击败魇魔。
她现在手无寸铁，灵力被封，应该如何打败他？
秦悦娘被黑雾托举起来，魇魔倒不着急与芮桃清算，反倒是与秦悦娘说起话来：“你又何必点醒她呢，若不是她清醒过来，情绪激动，我也不会这么快找到她，说不定能在这里躲个一辈子。”
雾气卡在秦悦娘的喉咙，让她发出巨大的干呕声。
她与芮桃一起死死盯着魇魔。
爱与恨，是魇魔最爱的味道。
它自认芮桃是逃不过它的追捕，独自享用起秦悦娘的恨意来。
可它的雾气接触到秦悦娘的时候，本能觉得哪里不对。
秦悦娘的眉头闪过一丝微光，魇魔的雾气却是什么也没有吸取到，接触到的是一片空白。
“你——”
秦悦娘倒是轻松，她手指尖的灵力流转，闪电般出手，竟是抓住了魇魔没有实体的一团雾气。
“我还未打听你的名字，可惜晚了，”秦悦娘看着芮桃，“但我希望你能出去。”
而后她眉间的光芒大作，灵力喷涌而出直袭魇魔的面门，强大的灵力将魇魔的身体瞬间打散。
梦境猛烈地摇晃起来。
秦悦娘挣脱了魇魔对她的摆布片刻时间，引爆了魂魄，将魇魔暂时击退。
她本是命不久矣，身体上的虚弱甚至让她只能坐在轮椅上，但是她引爆魂魄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芮桃用尽全力才站稳了身体。
秦悦娘的身体在灵力爆炸的时候便炸成了灰烬。
就是在这片灰烬之中，一丝灵力摇摇晃晃地融入了芮桃的身体，给封住的灵力打开了一个出口。
被禁锢许久的灵力疯狂运转起来，充盈着她身上的经脉，冲刷着她疲惫的身体。
崩裂的梦境无情地撕碎了这里平静的假象，芮桃看见盛开的月季下是堆积的尸首，正如魇魔所说，这些都是陷入梦境，永远地留在了这里的人。
秦悦娘的梦境彻底消失，她再一次跌入了新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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