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芮桃一开始就很疑惑，为什么魇魔会放走轩辕凝。
就算是为了激她，也可以等轩辕凝自认为逃脱之后再把她抓住，这时候的轩辕凝情绪激动，对于以情绪为食的魇魔来说，不应该也是极好的美味吗？
蚊子腿也是肉，何况魇魔是魔族——贪婪与疯狂是魔族的最大特征。
那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魇魔并不需要轩辕凝，或者说，魇魔并不能在控制芮桃的同时再控制轩辕凝。芮桃跌入秦悦娘的梦境中也发现，魇魔无法第一时间就找到她去了哪里，是一个一个梦境找过来的。
换言之，它对于同一时间梦境的控制是有限的，也就是说，它不是毫无弱点的。
魇魔怪叫一声，向着芮桃扑过来，黑雾化作利刃割向芮桃的脖子，是想直接杀了她。
芮桃翻身躲在海底的石头后，挡住魇魔第一下的攻击，而后灵巧的身体顺着崩裂的海水，潜入了深不见底的裂缝中。
裂缝里强大的吸力搅起芮桃的衣摆，也挡住了魇魔的脚步。
她运起所有的灵力奔向了下一个梦境。
一路拔月季，还要躲开魇魔的追击，整得自己灰头土脸，芮桃只能嘴里默念着清渺的口诀保持清醒。
每跑过一个梦境，就像是跟着梦中人走完了他的一生，那些欢喜与苦痛如此真实，芮桃不自觉地笑与哭，之前被夺走的感情以这种怪异的方式重新灌回了她的身体里。
她只比魇魔快一些，若是在梦中停留太久会被抓到。
她在前面跑，澎湃的感情就像是卷起的海浪，追在她的身后，叫她头也不能回，只能往前不断地跑，跑出这个地方。
穿过了许多的梦境，芮桃再一次拔下作为梦境阵眼的月季花，追在她身后的魇魔停了下来。
芮桃数着自己拔了多少的牡丹花。
一百三十九株——现在这一朵正是第一百四十株。
魇魔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身体，但是芮桃能感觉到它正在用一双充满了愤怒的眼睛瞪着她，好似想把她抽筋扒皮。
这里绝不止一百四十个梦境，芮桃能听见梦境中人们的哀鸣，有些早已丧失了神志，只凭着最后的本能在梦境中徘徊。
他们都想出去。
这里的美好幻想眨眼易碎，是人骨构筑而成的幻觉。
芮桃定了定神，说：“你到极限了？”
魇魔的黑雾裂成了一张大笑的嘴：“区区一百多个人，你太看不起我了。”
“不，”芮桃忽然说，“已经不止一百多个了，按照你那么喜欢把一个人的回忆套给另外一个人，这里恐怕已经有三四百人了。”
霎时间周围的温度下降了许多。
芮桃知道自己猜对了。
魇魔到底吃了多少个人，芮桃并不知道。
它没有能力无中生有地给人凭空捏造回忆，就像是最开始芮桃的梦境并没有借助别人的回忆，那就需要它亲自进去控制。
芮桃拔掉了这么多的梦境，梦中混乱的灵魂与感情开始相互冲击，魇魔已经要压制不住了。
与之前对于芮桃势在必得的自信旁观芮桃挣扎不同，魇魔此时与芮桃相隔并不远，但它无法上前——梦中人们庞大的感情已经开始压得它寸步难行。
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絮絮念叨着各种话语。
魇魔突然觉得自己养了这么多人在这里非常麻烦，它以前想吃的时候就提溜一个出来，现在全部的人就像是压在了它的后背上，死死拽着它的身体，如有千斤之重！
“那又如何呢？”魇魔冷笑道。
芮桃耳边的头发已经散开了，她撩开了被汗水濡湿的额角发丝，松了一口气。
这句话在芮桃看来，和死鸭子嘴硬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也许是方才接触到的情感太多，芮桃现在敏锐得能感觉到魇魔话语中的一丝慌乱，它显然是没想到芮桃会真的拔了一路的阵眼。
这件事已经超过了它的预期。
梦境中的‘神’，太过于自信自己对于芮桃的把握。
它的眼中，芮桃看起来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少女，千宠万娇着长大，连点苦都没吃过，最大的愿望是和一个不喜欢她的男人结为道侣。她的一切看起来不过如此，这种少女它不知道已经吃了多少个。
她们最开始是哀嚎自己的不幸运，堕入黑暗没有勇气清醒，最后陷入了它编织的最美的梦，灵魂与每个梦境中的阵眼月季相连，永远地与它埋葬在此。
就算芮桃是天灵根，也不过是个质量好些的食物罢了。
眼下这块食物不但反抗了，还让它有些棘手。
魇魔的愤怒已经无法去形容，更何况现在被许多感情冲击着，它的理智正在崩溃的边缘，杀掉超出它控制的芮桃的欲望越发强烈。
芮桃的灵力也再次见了底，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把药丸也没时间分辨都是些什么，一股脑全咽了下去。
疲惫的身体缓了过来，芮桃脚下的梦境又一次崩塌。
这一幕芮桃见了一百多次，早已习以为常，顺着裂开的梦境再次跳入下一个梦境。
魇魔追了上去。
她们隔着不远的距离，芮桃知道若是魇魔没有背着那么多人的感情，早就扑上来把她给宰了，更是连头也不敢回，朝着阵眼狂奔而去。
灵力并不多了，全靠着芮桃良好的身体素质坚持着。
“芮桃，”魇魔头一回叫了她的名字，“你若是在此停手，我放你出去。”
猝不及防的声音，熟悉得让芮桃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魇魔能够控人心智，却没想到可以幻化成别人的声音。
它用的是明月星的声音。
如朗月清风，如天上云月，就算只是披了一层虚假的人皮，芮桃也能想起这声音曾经在儿时哄着睡不着的她入眠，陪着她走过了十多年的光阴。
芮桃侧头，余光瞥了过去。
披着明月星的皮的魇魔正站在她的身后。
仿佛他们并没有在要人命的梦境中遇上了，‘明月星’甚至弯起了嘴角，难得在芮桃的面前露出笑容来，温柔得能掐出水。
明月星可不会对芮桃这么笑，他只会冷淡地站在她旁边，指出她哪里不行。
而现在他安安静静站在那，向着她张开手臂，洁白的衣袍卷起一地的花瓣，倒真的有如梦似幻的感觉。
芮桃往他那走了一步。
她与‘明月星’不过几步之遥。
突然呸地喷了魇魔一脸口水，又翻了个白眼：“呸！就这也想骗我芮桃大小姐！你再去修炼个百八十年吧！”
这一套侮辱性地动作行云流水，连魇魔都楞了下。
芮桃趁着现在冲到阵眼处，撸起袖子，冲着发楞的魇魔露齿一笑。
她笑得甜美，下手却毫不留情。
阵眼再次被她连根拔起。
呼啸的狂风吹来一阵一阵的哀嚎，不止是一两个人的声音，反倒是像奔腾而来的千军万马。
魇魔还披着明月星的皮，芮桃竟然在这张属于‘明月星’的脸上看到了两个字——惊恐。
芮桃迟疑道问道：“你该不会给这个梦境的主人绑了一群人吧。”
眼前的明月星像是点燃之后的蜡烛，从头顶开始逐渐融化。
魇魔想要逃。
芮桃摸出身上仅剩的黄符与法器，往魇魔的身上甩过去。
能拖多久是多久，芮桃见法器对它来说没有作用，直接朝着魇魔冲了过去，灵力化作一条细细的长绳，缠绕住魇魔还未变化的双腿。
芮桃看不见向着魇魔奔来的东西，魇魔却看得很清楚。
那些残缺的灵魂哀嚎着交叠滚动过来，为首的是一个皮肉发皱的苍老女人，魇魔记得她是谁，因为她是它第一个吃掉的人。
当时它还在魔界，这个老妪是被自己的儿子亲手送过去的。
老妪的梦很简单，就是一家人围着她为她送终，魇魔觉得无趣，但是老妪的年岁已高，经历的事情也多，魇魔就用她的回忆一层一层地织着梦。
眼下的老妪左眼眼眶空无一物，眼球挂在下巴上，咧开的嘴巴满是尖细的牙齿，一边撕扯着身边漂浮的人的血肉，一边用怨毒的眼看着它。
她的身后有少了半边脸颊的少女，有没有腿用手爬过来的男人，还有喉头插着一把簪子的妇人……
太多了……
魇魔后背已经压着几百个人，眼前又冲过来了无数个。
它无法再控制这么多的梦中人了——
芮桃发觉魇魔在颤抖。
它还没有变成黑雾——但它知道，就算是变成了黑雾他也无法逃脱了，这些灵魂的怨恨超过了一切，往日让它觉得美味的感情如今让它避之如蛇蝎，连逃脱的想法在这些强烈的欲望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妪落在了魇魔的肩上，将嘴巴张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一口咬在它的喉咙。
嘶哑的尖叫被另外一只手捂住咽回了它的肚中，一个小孩双手按在它的嘴上，他看起来是一副天真的面孔，眼中却是对它无边的痛恨。
芮桃感觉身上一冷，像是有什么穿过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对魇魔的钳制。
魇魔挣扎着，身上的黑雾还没有扩散开来就消失了。
芮桃脱力地坐在地上。
很快，魇魔的肩膀就缺了一块。
芮桃：“啊，是被吃了啊。”
她说话声音轻快，看戏般鼓起掌来。
这个梦境应该是魇魔做出的第一个梦境，没有下一个去向了，所以这个梦境被拔掉了之后还没有崩塌。
但是眼下还不需要芮桃对付它。
魇魔的肩膀，手臂，前胸都被啃出几个坑，它的挣扎完全无效，纵然是踢掉了身前的人，也会源源不断地扑来更多的。
这些人都是它养在幻境中的食物，而如今，它成了食物。
吃掉它身体的灵魂逐渐有了‘身体’，他们在掠夺魇魔的力量，吸取魇魔的力量，就像是魇魔以前对他们做的那样。
完完全全的压制，不留下任何的反抗。
石壁中孤立无援的恐惧与来自强大力量压制的胆怯在此刻化作了芮桃心中的快意，她扶着自己的膝盖笑起来，笑得满脸是泪，就算是苦苦挣扎的魇魔都看向了她。
魇魔本是充满了恶意的目光变得空洞，如同最开始的她。
它的力量被分食给这些对它恨之入骨的人们，漫天的恶意散在了空中，却对这些灵魂毫无作用。
他们早就丧失了许多的感情，现在只有对魇魔的恨还在坚持，那些玩弄人心的小把戏不过是垂死的挣扎。
芮桃觉得舒爽无比。
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点疯癫，泪水划过满是泥灰的脸留下一道一道白色的痕迹，衣裙上早已是破了洞，头发也是乱糟糟地披在脑后，这是芮桃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这么邋遢。
但是心里也是头一回这么畅快。
她走过了太多人的梦境，那些对生存的渴求叠加在她的身上，如今眼前魇魔被吞吃的场面让她更是愉悦，她的手指发麻，身体止不住地轻颤。
她办到了。
她给自己找到生路，这个梦境的‘神’，被她推翻了！
所谓的差距，所谓的压制，不过如此！
被折磨太久的人仿佛不知疲倦地啃食着魇魔，芮桃见他们还有仇未报，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凝神打坐。
等她再次醒来，那些灵魂还没有散开。
梦中没有时间的流逝，芮桃只感觉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不少，应该是休息好了。
这是她这段日子里最放松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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