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花钿
是夜，姜樾做了一个梦。
姜樾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周梓绡的父亲形容如何，可梦中周伯伯的脸，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他年轻开朗，脸上毫无日后的阴霾沉郁，正让六七岁的姜樾骑在自己肩头，笑吟吟地带她去摘树上的石榴花。
盛放的火红花朵明艳耀眼，姜樾用力伸着胖乎乎的小手，终于够到了开得最大、最艳的一朵。
正欲摘下来时，一道轻柔的声音制止了她的动作：“石榴花谢了过后，可是要结果子的。樾儿你今日把最大最好看的摘了，今年可吃不到最大最甜的石榴了哦。”
姜樾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手放了下来。
来人丰神俊朗，穿着一身文人打扮的水墨长袍，手里还牵着一个眉心一点朱砂痣的男孩子。
姜樾见了人，笑着冲他伸出双臂，又喊他：“封伯伯，抱！”
封晟的容貌一直模糊着，姜樾虽看不清，却满心信任着来人，任他动作轻柔地将自己抱在了怀里。
周伯伯在一旁笑着打趣：“小姜樾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单我和梓绡在时倒不觉得，可若你封伯伯和封家哥哥来了，必是要跟他们一处的。”
姜樾不知道这是在逗她，只认认真真地指着封连：“封哥哥好看，封伯伯也好看。”
封连笑了，小声问自己的父亲：“我可以抱妹妹吗？”
封晟不许：“你才比樾儿大两岁，抱不住她的。”
见封连小小的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姜樾却说：“要封哥哥抱！”
封连闻言，一下子摆正了姿势，紧张地冲姜樾伸出了双臂，又双目希冀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封晟失笑，便将怀里的肉球递给了儿子。
封连到底还是个孩子，哪里抱得动姜樾。他用力托住姜樾的小屁股，使了最大的力气，却还是一摇三晃，终于坐在了地上。
姜樾被他护着连灰都没蹭到，只没心没肺地坐在封连身上，咯咯笑个不住。夏日里衣裳颜色穿的都浅，封连新换的白袍子一下子就沾满了土，姜樾高兴地又笑又叫。
远远地周梓绡听到她的笑声，也跑了过来：“我能抱动姜樾，我来抱！”
说着便要上手。
他圆敦敦地，跟姜樾差不多高，此时用短短的双臂环住姜樾的腋下，用力一提，却把自己也摔在了封连身上。三个孩子便团团坐在地上，你压着我，我压着他，扭来扭去谁也爬不起来。
周伯伯见状，哈哈大笑：“樾儿太胖了，日后定是嫁不出去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瞎吃！”
周梓绡忙对他父亲说：“没关系，姜樾嫁不出去，我娶她！”
姜樾不愿意，推了他一把，回身抱住被她压在地上，蹭了一身土的封连：“我要嫁给封哥哥的，才不嫁你！”
封连被她死死压住胸口，只觉得气都喘不过来：“樾儿，你先起来……”
……
幼年的场景似一幅幅鲜活的画卷，梦中明明是无比欢乐的场景，醒来后姜樾却泪流满面。
记忆太过久远，姜樾实在想不起封伯伯的脸。只是当日周伯伯分明还是笑得毫无阴霾，再到后面几年，也只剩了他眉间深深凹陷的褶皱和愈发沉默的样子。
姜樾不禁默然。
即便不肯相信封伯伯做了通敌叛国之事，可碍于圣旨，周伯伯也只能亲手将一同并肩奋战过的至交好友送入天牢，看着他被问斩。
最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想来周伯伯是轻松无憾的罢。
姜樾呆呆地在床上想了片刻，便出声唤了丫鬟进来，为她洗漱。
芷萱递上温热的湿毛巾，一边问道：“小姐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姜樾吩咐道：“遣人去哥哥们的院子里问问，看他们今日是否有空闲。”
不多时，下人便来绯园回道：“大少爷一早要去南山书院拜访先生，二少爷说他闲着，让小的来问小姐有何事。”
姜樾道：“你先去回了哥哥，让他空出半天时间来，待用了早饭，我便去寻他。”
下人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
芷萱伺候她净手用饭，问道：“小姐是要出门？”
姜樾点点头：“去拜访一个故人。”
芷萱只觉得好笑。姜樾小小年纪，哪里来的故人？只不过是出去玩，说的好听些罢了。
“可要备什么礼物？”
姜樾顿了顿，才道：“不用我们，这些让二哥去准备就好。”
她一个姑娘家家，又不是去见小姐闺秀，还带什么礼物？
姜樾不欲多言，只用饭的速度稍稍快了些，用罢便让人给她梳妆打扮。
夏日白天亮得早，姜樾用完饭时，太阳便已缓缓升了起来。
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外面传二少爷来了。
姜樾正让人给她描着指甲，闻言抬头去看，只见姜谦风风火火从外面走进来，张嘴就问：“樾儿，你今天要我带你做什么去？”
姜樾的手抖了抖，蔻丹一下子涂歪了。
“二哥！你急什么？”
姜谦不满道：“一大早遣人来寻我，结果你自己倒是磨磨蹭蹭，半天收拾不好……”
下人们听他兄妹二人拌嘴，抿着嘴偷笑，却也不敢插话，只把姜樾涂歪了的蔻丹轻轻擦去，又细细地在她白嫩纤长的指甲上动作起来。
姜樾头都没抬：“你见过哪个姑娘家出门不是要打扮一两个时辰的？哥哥这般急躁，日后恐怕讨不得媳妇呢！”
姜谦撇嘴：“家里有妹妹就够了，哪里还需要媳妇……”
姜樾明知这不是什么夸她的好话，却笑着说：“二哥是全天下顶顶好的二哥，今日向着我，等来日妹妹真的有了二嫂嫂，可别由着她欺负我。”
姜谦分明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不知是不是因为家里一个姜樾已经让他头疼得很，至今仍未对哪家姑娘暗暗倾心。
他不在意道：“反正你也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再说了，有我在，谁能欺负得了你去？”
姜樾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姜谦耐下性子又等了半个时辰，见姜樾涂好指甲又要描花钿，终于忍不住了：“难不成每一个女子出门，都要这么麻烦？”
姜樾诧异道：“你又不是没见过父亲是怎么等娘亲出门的，急什么？”
姜谦一时想起，他爹坐在外间一盏一盏喝茶的模样，等到日头都下去了，娘亲也不出来，不禁有些默然，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可不能轻易娶妻。
直到姜樾收拾停当，太阳已经高悬了，姜谦又问：“咱们要去哪里？”
姜樾这才道：“咱们府上往西过三条街，从前没人住的那座三进的宅子，如今封哥哥住着。我今日想去看看他，还得麻烦哥哥带我过去了。”
姜谦突然沉默了一下，继而有些诧异地问道：“封连？他回京了？”
姜樾打量他脸上的神色，心中了然——看来封家的事，哥哥也是知道的。
姜樾点头：“昨日在镇南王府上，太妃见了我们两个，还说了一会子话。”
姜谦忍不住问道：“封连对太妃态度如何？”
姜樾只当不知：“自然是孝顺恭敬的。二哥问这个做什么？”
昨日就连太妃也担心着，封连会不会因为封家当年的事迁怒于镇南王府，毕竟当日，是镇南王亲手拿的封晟，亲眼看着他被处以极刑。
可姜樾能看出来，封连心中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芥蒂，反而对太妃关心得很。
姜谦有些纠结，又道：“我去备些礼物！樾儿，你且先等一等。”
说罢便风风火火出了门。
芷萱在一旁笑道：“小姐也真是的，白白让二少爷在这里侯了这么久不告诉他去做什么，现在又要急急忙忙去备礼。”
姜樾狐狸一样狡黠地笑了：“谁让他一过来就嫌我慢啦？且让他着急去吧，我们再慢慢等着便是。”
芷萱闻言摇头，又笑着问：“小姐出门，可要知会夫人？”
“娘亲这些日子忙得很，哪里有空管我，”姜樾一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边不满道，“这花钿我用了半月，看也看腻了……”
芷萱只得道：“那换成莲花模样？倒也恰合这夏日。”
姜樾却摇头：“不好不好，今日我穿的便是粉色衣裙，再画了粉色的莲花，岂不撞了色？”
芷萱又说了两样，姜樾都说不好，她不禁叹道：“还是早些年好伺候，小姐小时候，眉心只点一粒朱砂，便高兴得什么似的……”
姜樾一愣：“是吗？”
想来她高兴不是因为朱砂点在眉心多么好看，只是纯粹为了跟封连一样吧。
她突然又想起来，从前跟封连拉着手去玩，还有人家的夫人说他俩活生生就是一对亲兄妹，漂亮得像是观音娘娘身边的童男童女呢。
姜樾笑了：“那便换成朱砂。点在正中心，莫要点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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