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执念


这一日梧桐花开得正盛,夏日的酷暑笼罩在京中每一个角落。

        寻常这个时候,封连是不会出门的,他身子不好,夏日里又不能用冰,往日在广元养病时,那里竹林繁密,倒还有一丝清幽之气。只是今年入了京,他越发受不得这里的苦热。

        原是约了前去镇南王府拜访,想来出去一两个时辰,也不打紧,谁曾想前一日竟病了。

        小厮来到镇南王府回道:“主子身上实在不好,出不得门,还望王爷见谅。”

        周梓绡刚刚在书房处理完公务,此时心中也没有什么公事牵挂,闻言便关心道:“生了什么病?”

        这小厮想来是得了吩咐,知晓自家主子从小在镇南王府养大,与这边情分不同,故而郑重回道:“昨夜贪凉开了会子窗,今天一早便头疼卧床了。大夫开了药,说是要连着吃上三天,若是不好,再要寻人来看。”

        周梓绡冷声问道:“这大暑时节已过,正是热的时候,如何夜里开了个窗便能着凉?”

        小厮一时有些害怕年轻镇南王冷峻的神色,可一想到临泉哥特特嘱咐了,镇南王面冷,心里却是挂念着自家主子的,这才硬着头皮道:“夏日里还好,只要夜里不吹风……可到了冬日,我家主子便出不得门,只时时刻刻裹着狐裘,拥着炉子才成。”

        封连归京也有月余,周梓绡也多少知晓一些他的病。年幼时流放北地,吃尽了苦头,落了一身病根,其中一点便是再受不得寒。

        可是听了小厮的解释,他不由得深深蹙起了眉:“竟有那般严重?”

        说罢他只吩咐了墨笃,去寻大夫过来:“就要上次去姜府的,广善堂坐镇的柳大夫。”

        墨笃答应了,利索地退了下去。

        接着周梓绡又冲封府的小厮道:“你先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随后便去看他。”

        那小厮回了府,本是要到卧房见封连,才行到里间,却被他的贴身小厮临泉拦了下来。

        二人走到外间,临泉才压低声音问:“才吃了药睡下,什么事?”

        “方才临泉哥吩咐的,我去镇南王府照着回了,镇南王问了几句话,便说要带了大夫来看望主子。”

        临泉叹了一口气:“你先下去吧,主子这一觉,总归是睡不安稳。”

        小厮一时有些心疼:“好好的,谁要他来看望……”

        里间却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便是封连淡淡的声音响起:“临渊,背后非议主子,我就是这样教你的规矩?”

        名叫临渊的小厮忙拉扯了一下临泉,进了里间。

        只见封连脸色依旧苍白着,却已经起了身,靠在锦垫上,微微闭着眼。

        封连觉轻,稍稍有些动静便能醒过来,更何况他并未熟睡,在临渊走进来时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临渊到了里间,小声冲自家主子委屈着:“我们府上多少个大夫呢,哪里用的他们家的大夫?还是去广善堂拉来的一个坐堂大夫,打扰主子休息……”

        封连深深皱起了眉,原本温和的面容不由得变得有些严厉,他睁开眼睛,只对着临泉道:“把临渊带下去,日后不必用他在我身边伺候着了。”

        临渊还待喊冤,却被临泉拉住了袖子,两个人退了出去。

        甫一出门,临泉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小子,怎么都不开窍?”

        见临渊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临泉只得道:“你别看咱们主子性子好,实则护短得很。在京里也只有镇南王府的主子,还有姜府的姜樾姑娘,是他在意的——也是旁人说不得,动不得的。”

        临渊一时默然。

        临泉又叹道:“你当那广善堂的大夫是寻常人?别说他们堂里个个圣医妙手,坐堂的柳大夫,更是寻常人万金都请不到的。也只有些他感兴趣的疑难杂症,或是欠了别家人情,才肯出诊。”

        临渊不禁诧异:“临泉哥,你也不过才入京城月余,怎么晓得这么多?镇南王说要请的,果真是那位柳大夫。”

        临泉瞪了他一眼:“跟你说了多少次,在京里不同在广元,凡事要多听多看!今日主子不让你在近前伺候了,也是要提点你的意思!今后行事,莫要这般毛毛躁躁,不知所谓了。”

        临渊愧疚地点头,前面便有人来报,镇南王来了,临渊忙迎了出去。

        这一次,午间见过的小厮对自己热情了许多,周梓绡没有什么表现,依旧那副生人勿进的冷淡模样。可临渊此时却觉着,镇南王当真气度不凡。

        周梓绡见到封连之时,他身上穿着家常白袍,头上一如既往插着一支简朴无纹的木簪。

        房间中小小开着一个窗户缝隙。夏日滚烫的热浪经过园子里的丛丛绿植的阻挡,吹进来的微风带上了令人舒服的凉意。

        封连微笑着道:“今日是大暑以来最热的一天了,劳烦你跑一趟。”

        周梓绡却皱着眉,冷冷道:“若我不来,你过两天身子好了,是不是还要过去?”

        封连对他臭着脸的神色恍若未觉,只笑道:“你平日里事忙,左右我闲着,去一两趟镇南王府也不碍事。”

        说着他喉头略痒,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封连小时候对周梓绡和姜樾照顾得很,每每他们二人惹了麻烦,都是封连主动去找长辈认错,说是自己做的。时间久了,家里长辈又不是傻的,自然知道封连无辜。每每要罚周梓绡和姜樾时,也都是封连拦着。

        周梓绡对封连的感情,亦兄亦友,其中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见他这幅模样还要逞强,周梓绡不由得说话带了些火气,声音也越发冷了:“去岁我在广元见你时,不是说快好了么?”

        封连孱弱的身子随着咳嗽轻轻颤抖,额上也冒出些汗来,眉心的红色朱砂痣在苍白的脸色下愈加鲜红如血。

        周梓绡递过去一盏温茶,脸上神色难看极了。

        封连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喉,这才摇头道:“老毛病了,不碍事的。听说你寻了大夫过来?”

        “是太傅柳凛的亲弟弟,柳况,脾气向来古怪得很。今日不知逛到了哪里去,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封连笑着谢了他,又说:“既然你今日过来了,便看一看这个吧。”

        说着他起身走下了塌,趿着一双毫无装饰的藏青色布鞋,走到了卧房的书桌前,取出一封信来。

        周梓绡接过未署名的信封,从里面取出薄薄的三五张纸,低头看了起来。

        信中内容却大出周梓绡所料,他匆匆览毕,抬头诧异道:“你查出来了?”

        封连点头道:“已过了十日有余,该有的线索我们手里都有,这些事情不难查的。”

        信里详细记载了当日姜樾在韦府的经过,又把籍闫的夫人韦氏如何拜托韦府、韦玉珠是如何设计姜樾、韦正铭何时出现,写得清清楚楚。就连籍夫人同她嫂嫂的对话,都一一详尽地记了下来。

        周梓绡问道:“此事姜府可知晓了?”

        封连病着,周身没有什么力气,只能坐在了乌木凳上,点头说:“我已誊抄一份,昨夜命人送去了姜府。”

        周梓绡不由又问:“今日朝堂上,姜伯伯便是凭此,让陛下恼了籍闫和韦康平,继而官复原职?”

        封连却道:“我只是命人将事实送到,想来姜伯伯多年在朝为官,也是善于揣摩上意的。如何措辞,他要比我懂得多。”

        周梓绡看着封连形容虽弱不禁风,却运筹帷幄的模样,叹道:“当日我父亲在时,提起封伯伯,最爱说的一句话便是多智近妖……封大哥,若有你在云南帮我……”

        昔日封连的父亲封晟,和周梓绡的父亲一同镇守云南,将兵事、国力不输大楚的异族,生生耗的不得不同大楚休战数十年,以将养生息。若非奸小作祟,他们二人必能开创云南太平盛世的局面。

        封连和周梓绡都是听着父亲们的故事长大的,胸中自然有一腔报国热血,也梦想着有朝一日踏足战场,为大楚镇守边疆。

        只是世事无常,周梓绡以最无奈的姿态提起了剑,而封连,他却势必永远与那片土地无缘。

        封连沉默半晌,才缓缓道:“等封连事了,若有余力,必承君此诺……”

        镇南王府到底对不起封家,有这么一句话,便是封连对周家最大限度的宽容了。

        周梓绡隐约知道封连有自己的打算,他不便多问,只郑重道:“若封大哥日后用得上镇南王府,梓绡定会为封大哥肝脑涂地,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他刀刻一般深邃俊美的脸上,线条冷硬,棱角分明,漆黑如点墨的眸子中写满坚定。

        封连温柔一笑,看向周梓绡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怀念的味道,不由叹道:“多年不曾踏入京城一步,樾儿长大了,你也变成了周伯伯那般顶天立地的男儿……”

        可是封府,却随着时光的流逝,无情地被碾碎于岁月滚动向前的巨轮之下,消失在京城所有人的记忆之中。

        昔日万千少女心目中完美的翩翩郎君,智谋、容貌、品行万里挑一的人物,如今早已化作一捧黄土,坟前满是青青碧草。而他闭眼之时,弥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刻,身上还背负着让他一生无法抬起头来的卖国骂名,无一人相送,无一人痛哭……

        他一生虽未提剑上战场,却将青春和无数心血抛洒在那片疆土,解过多少次围城之困,青史上难道不该留下他的名字?

        封府无辜,顷刻间多少纯良之血喷涌在京都这片土地,世人难道不该知晓这一段被曲解的历史?

        封连闭上眼睛,任夏日的风轻拂过他带着虚汗的额头,心虽是柔软的,却刀枪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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