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妾心


自那一日姜武不管不顾把寻花坊的戏子带回了家,又借着酒意在秋芙的房里要了她,兰儿便成了姜府茶余饭后所有人谈论的焦点。

        秋芙是最早跟着姜武的老人了,原是姜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口风一贯是最紧不过的。

        可毕竟姜府也就这么大,姜二爷急不可耐在青天白日里就行荒唐之事的消息,不到晚间姜文回府,早已传了个遍。

        姜文这一日下朝本就晚了,圣上把中秋皇家庆典之事都交给了礼部来办,一整天在衙里忙得焦头烂额。回到家中,却听了下人来回姜二爷的丑事,不由气得摔了两个茶盅。

        “荒唐,荒唐!多少年圣贤书,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姜谦刚同友人去京郊大营跑了马回来,带着一身汗意,正正好在姜府门口让他爹给撞见,两人便一同入了府。

        他跟着去了书房,自然也听到了小厮的话,只得硬着头皮劝姜文:“父亲,二叔虽不成器,行事却到底不曾这般荒唐过……您先别气,许是下人夸大了,或是什么话传着传着变了味也说不一定。”

        姜文瞪向二儿子:“这事同你有什么关系?多少天不去衙里忙正事,跑出去玩疯了罢?还当我不知道呢!张口闭口给你二叔求情,我告诉你!若你日后敢像他这般不成样子,我头一个打断你的腿!”

        姜谦原是想替二叔说两句好的,见父亲的怒火蔓延到了自己身上,心中叫苦不迭,嘴上却忙答应着:“是是是,父亲教训的是……”

        姜文压着怒气:“到底还有些分寸!没直接给抬个姨娘,那说出去,姜家笑话可就大了!”

        一旁小厮小声地补了句:“原是要抬那位姑奶奶做姨娘的,夫人死活拦着不让,二爷这才作罢。”

        姜谦听了这话,又是使眼色,又是摆手的示意那小厮别再说话,可姜文已经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全然没有了家主的风度:

        “去!把姜武给我绑了来!还有那丫头呢?也寻来!我倒要看看,什么样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竟迷得姜武连脸面都不要了,他怎么不休了妻,另娶一个!”

        小厮见状,也明白过来是自己不小心拱了火,忙闭上嘴溜了下去。

        不多时,外面便回,说人到了。

        姜文正骂着自己的儿子,说他越发不见上进,只整日跟着狐朋狗友出去耍刀弄枪,就差去花天酒地了,日后院子里指不定也要数不清的莺莺燕燕,生出多少是非。

        兰儿进屋的时候,正好听见姜谦信誓旦旦地跟他爹保证:

        “父亲放心,孩儿跟二叔不是一样的。莫说孩儿今日还未曾有心悦之人,待日后有了,也定会像父亲待母亲那般一心一意,必不会辜负真心的……”

        她走近那对父子,俯身跪了下来:“兰儿见过大老爷,二少爷。”

        兰儿的声音中没有多少起伏,分明那心里却在听见姜谦这一番言语之后,蓦地被狠狠地攥紧了,连气都喘不过来。

        姜文见只来了一个,也不便为难一个弱女子,只冲小厮怒道:“二爷呢?人去哪了!”

        那小厮苦着脸,却还是不得不说:“二爷醉倒在床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姜文只觉得,这些日子过得实在不顺——他这两个月接连发的火,都比十年来的怒气加起来多。

        “不是让把他绑过来吗?拿冷水!泼醒了叉到书房来!”

        若是姜武果真被弄了过来,就姜文这个火气,打折他的腿都是轻的。

        姜谦明知不该在这时候插嘴,却还是担心道:“爹,你年纪大了,莫要总动气,伤身子……”

        姜文看见二儿子这张和大儿子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哪还顾得上是不是迁怒,只气道:“你这臭小子,怎么说话的?有脑子没有?能不能学一学你大哥!说话做事也稳重些,莫要整天出去给我惹是生非,让人提起姜府的二公子,又是一个游手好闲、花天酒地的纨绔少爷!”

        这话说的实在过了,姜谦忍不住,况他本就不是个做和事佬的性子,便顶了一句嘴:“我哪里游手好闲了?还说我花天酒地,至少我没跟二叔一样出入青楼,还带人回家!”

        他拱完火还不够,非得再添上一句:“再说了!大哥本来就比我有出息,您整天拿我跟大哥比,也不怕我生出嫉妒的心来,兄弟阋墙,把姜府折腾得上下不宁……”

        姜谦原还装得跟鹌鹑一样,这番话出来,幼狮的利爪也稍稍露出了些锋芒,只让人晓得,他并非乖巧听话的富家少爷,而是有血性有想法的铮铮男儿。被踩到尾巴的幼狮,总要亮一亮明晃晃的尖牙,表达内心不满的情绪。

        姜文气得直想抽他,也确实不抽不行。他一把揣过姜谦腰上别着的马鞭,甩了甩,见还趁手,直直朝姜谦抽了过去。

        姜谦登时收起了爪子,哇哇叫着满屋乱跑。如今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求情?

        “爹!您别拿我撒气啊!二叔办了荒唐事,您找他去,怎么倒还抽上了我!”

        一时间整个书房里鸡飞狗跳,下人们忙躲到了一边去,任姜谦满屋子躲着他父亲的鞭子。

        姜谦从下习武,身体一贯灵活的很。他也不敢跑快了累着他爹,只能每每将将躲过那鞭子,或是故意让蹭上几下,也好让姜文出出气。

        一边跑着,他的胳膊不小心带倒了姜文摆着满满名贵摆件的檀木架子,眼看一个黑玉雕莲茶盅就要砸到跪在一旁的兰儿头上,姜谦猛地往她身上一扑,抱着她滚了两下,远离了危险区。

        兰儿原是低着头的,猝不及防便闯入一个陌生的怀抱里,耳边瞬时传来数不清瓷玉器皿摔在地上破裂的清脆声音。那人抱着她滚了两圈,却用手掌护着她的后脑,连一丝磕碰也没让她受着。

        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正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姜谦同她对视了一眼,忙放开了手,将她扶起来歉然道:“唐突了……”

        兰儿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方才他的呼吸在她心中被无限放大,就连这短短的三字,入了兰儿的耳中,也生出了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又听姜谦抱怨道:“爹!书房地方这么小,您若想抽孩儿出气,也到祠堂去让孩儿跪着,您可抽个方便。”

        姜文追了一通,早已满头大汗,如今正心疼地看着满地碎了的瓷器、玉器。

        这些器皿大多是他珍爱无比的,这才放在书房的檀木架子上,时时赏玩——如今让姜谦这个败家子,一口气给摔了个干净。

        姜文拿着鞭子的手抖了抖,看向姜谦的眼神里,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姜谦站着,挡住了身后的兰儿,赔笑道:“父亲,父亲……您那些摆件都看腻了罢?回头孩儿再寻来更好的,孝敬给您……”

        他瞧见姜文杀气腾腾的模样,不由嘴里发苦,知道今日这茬他是躲不过了。

        姜谦快速转头,低声对兰儿说了一句:“姑娘你先回去,跟二叔说今日别来正院……父亲这里我先替二叔扛着。”

        心慕的男子喷吐的气息吹拂在兰儿脸际,她低低应了一声,忙垂下了头去,遮掩脸上升腾起来的不自在,和双眼中流露出来的痴迷。

        明明他已经不认得她,却还愿意在危急关头护着她。

        兰儿知晓,她这一生或许做了许多错事,可姜二公子这个人,她不曾看错了。

        她听话地退出了书房的房门,接着便听见里面马鞭抽打皮肉的清脆声音,还有姜谦夸张的叫声:“爹!爹!下手轻些,别抽脸!明日孩儿还要上衙去,让人瞧见了不好……”

        又听见姜文怒气冲冲的声音:“还上衙去?我让你上衙,让你上衙去!皇上才跟我夸了你不失血性,我今日不把你抽出血来,便当不起陛下这一句夸奖!”

        姜谦哇哇直叫,又喊:“父亲!父亲!去祠堂罢,在书房人多,都听着,好歹给孩儿留些脸面……”

        兰儿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那颗心却像是被栓了一根绳子,牢牢地系在了姜谦身上。

        她一边觉得有些甜蜜,一边又有无限的伤感——明明最开始就想好了的,只远远地看他一眼,可姜谦大咧咧的外表之下,却是那么柔软温暖的心。

        兰儿出身勾栏,见惯了丑恶和冷漠,指尖才靠近他滚烫热血的内心不过半尺的距离,便已然被那赤子之心感恋,无法自拔。

        可昔日里她深陷泥潭无法自拔,连见他一面都是奢望;今日她虽得偿所愿,终于靠近了他,却囿于身份地位,无法再接近一步——她是他二叔的通房,连妾都算不上,如何配心心念念想着他,被他关心和惦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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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还不到用晚膳的时间,姜府就又出了大事。

        原本二房里二爷的事放在家里,左不过是件风流的荒唐事,给下人们多一些谈资。可长房出了事,可当真是让整座府里都噤若寒蝉,没人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了。

        原因无他——夫人听说二少爷被打了,登时跟老爷吵了一架,愤愤地说要回娘家。

        姜谦这次是被打得真狠了,身上数不清的青紫鞭痕不说,后来姜文竟还用上了板子,直把姜谦打得下不来床。黄氏一番慈母心,虽平日里爱重小女儿远远多于儿子,可到底姜谦是她亲生孩儿,这满身伤痕长在他肉上,却疼在黄氏的心里。

        黄氏含着泪看着姜谦的贴身丫头给他上了药,又端过药来亲自喂姜谦喝了,还听见姜谦反过来安慰她道:

        “娘亲,不碍事,这伤看着吓人,左不过三五天,就都好全了!”

        黄氏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只道:“前些日子先是樾儿受罪,如今又是你受伤,为娘这心里,实在难受得慌……”

        姜谦打小身体底子好,如今脸色不过苍白些,额上冒了些冷汗,他还笑着劝道:“人这一辈子不都是好一阵,歹一阵么?这还是母亲跟我说过的道理。等咱家这些不太平的事过了,也就否极泰来,尽剩下些好事了。”

        黄氏含着泪:“你这傻孩子,你爹要打,你就不会躲么?”

        姜谦无奈道:“我就是因为躲的厉害,把我爹那一架子好宝贝给碎了个尽……”

        黄氏怒道:“他的那一堆破东西重要,还是自己儿子重要?”

        姜谦忙劝:“我重要我重要,自然是我重要,可我爹当时气急了,下手自然没了个轻重,娘亲你先别动怒。”

        黄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冷笑道:“等你身子好了,该上衙还上衙去,只是别再回家,住在京里你姑母家便是。明日我就带着樾儿,让立儿送我们娘俩回扬州去!这偌大的姜府,全留给你爹和你二叔,还有你二叔那群糟心的妻妾通房们住!”

        姜谦知道她在说气话,劝道:“舅母和表弟还在咱们家住着呢,哪里说走就能走的。”

        “黄家在京里也不是没有宅子,让你舅母带着文彦,回去住几日还不简单?”

        听出了黄氏就是在赌气,哪有让亲戚在自家作客,还没几天便让人回去的?姜谦笑了:“娘亲若要回扬州,也好歹等等我伤养好了,咱们一道回去——不然独独留我一个在京城,衙里也告不得假,可真能把人给憋坏了。”

        黄氏又同他说了两句,这才道:“你早些歇着罢,喝了周大夫那药,里面有助眠的材料,说是多多休息伤好的快些。我这便走了。”

        姜谦喊人送了黄氏出去,自己趴在床上,果真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梦里他还被父亲追着打,只是手上,不知为何死死攥着一捧兰草——仿佛是父亲不许他养兰,说那是纨绔膏粱才做的事情。

        他正欲反驳父亲,半梦半醒间却隐约听见哭声。姜谦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瞧见一个姑娘,正坐在自己床边哭。

        他终于醒过来,见自家娇娇宠着的妹妹正梨花带雨,哭个不住。姜谦忙起身问:“樾儿,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你?”

        姜樾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来,一旁却有个温润的声音响起:

        “樾儿方才同我说,怕你再醒不过来呢。”

        姜谦这才注意到,橘黄色的烛光下,姜樾身后还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

        他昳丽的容貌竟丝毫不输京城里公认最漂亮耐看的姜樾,眉心嫣红的朱砂痣将整个人的光彩都照亮了,可五官却分明是男儿的俊美,丝毫不显女气。

        姜谦睡得迷糊,半晌才认出这不是女子,而是封连。

        他跟封连年岁差不多大,如今被人瞧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不由把一边薄薄的锦被搭在身上,盖住了健壮的上半身,和这满后背的青紫,讪讪道:“封兄怎么来了……”

        姜樾忙把他身上的布料拉开,哭着嗔怒:“哥哥!你这伤口才涂了药,不能蹭到!”

        姜谦知道自家妹妹虽一贯娇气,却甚少哭得这般厉害的,不由顾不得其他,只忙着先哄她:“我这一身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都不疼的。”

        姜樾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今日本就因着二叔新纳通房的事情郁郁的,听说父亲打了二哥,母亲跟父亲大吵了一架要带着她回娘家,心里觉着不好,自己跑过来看。

        谁曾想二哥原本健壮,却十分白皙的后背上早肿得老高,全是青青紫紫的鞭痕,上了药愈发看不得了。下身虽隔着衣料,却也能瞧见大腿上肿的老高,一看就是被父亲动了家法。

        可她二哥并没有做什么错事。

        听书房的下人们说,不过是因为被二叔的事情迁怒,才被打得如此厉害的。

        姜樾同她母亲心里想法都是一样的,既委屈、又心疼,更多的是对父亲和二叔的埋怨。

        一时不由又哭道:“二叔是个负心人,父亲又是个狠心的,为什么世间男子都是这般,做事绝情,不讲情面?”

        姜谦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连封连也笑了。

        封连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对姜谦道:“我才进来不久,问了半日,才听樾儿说担心你……没曾想竟还有这样的想法。看来这世间的男子,在樾儿这里都成了薄情寡义的人了。”

        姜樾含着眼泪,反问道:“不是么?”

        姜谦把脸埋在枕头里,背部不停的耸动,偶尔还溢出几声压抑的笑。

        妹妹自从大了之后,说话也规矩无趣了许多,没想到今日竟还能让他听见这单纯似孩儿一般的童言童语。

        封连微笑道:“你还不到十三岁,才见过几个男子?况你二叔这样的并不多见,而姜伯伯,也不过是气急了动两下手——你二哥皮糙肉厚,是打不坏的。”

        他话语轻松诙谐,语气也温柔可爱,三言两语竟把姜樾心中的负面情绪驱散了不少。

        姜谦也笑着附和了几句,尤其是那句“皮糙肉厚”和“打不坏”。

        姜樾渐渐止了泪,看向封连:“封哥哥今后若要娶妻,可会一心一意?”

        少女回过头来,脸上犹带着泪意,那点点泪光在烛火的辉映下,一如夕阳中娇嫩浅粉的荷花上挂着的盈盈雨滴。

        封连的脸背光藏在烛火之中,脸上的表情让人有些看不清,可声音却是温柔的。

        他下意识地想起头上从未取下来过的木簪,对姜樾温声道:“我会一直对心爱的女子一心一意。”

        姜谦在一旁不甘寂寞,插嘴道:“你二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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