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事端
姜樾在镇南王府待到了天亮。
周梓绡在她膝上一直沉沉睡着，宛若无忧无虑的孩子，忘却了失去母亲的悲痛。可及至天明，她不得不将他叫醒了。
“梓绡……”她在他耳边呢喃着，“醒来吧，天亮了。”
在这茫茫大海里风雨飘摇，可在姜樾这里，周梓绡仿佛找到了暂且能够躲避一切的温暖港湾。
他闭着眼睛，嗅着鼻尖少女的馨香，缓缓收紧了十指。
原本空荡无一物的手掌中不知何时被放入了一个小小的荷包，他摩挲着荷包上密杂繁复的花纹，手指划过精致小巧的璎珞，心中念着她的名字。
姜樾，姜樾。
姜樾见他醒了，轻声问他：“方才下人过来，说是准备了些清粥小菜，你先用一些好不好？”
周梓绡这才睁开眼睛。
灵堂之上燃了一夜的香烛已经只剩了短短一截，流淌在木案上的残泪，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变得干硬冰凉。
晨曦的阳光拖着长长的尾巴，洒到灵堂之中，将这阴冷了一夜的地方照亮了大半。
周梓绡仰着头，看向抱着她的少女，那光亮便慢慢移动到相互慰藉着的两人身上，照射入他睁开的眼睛里，闪动出干净清澈的琉璃色。
姜樾轻轻抚摸着他下巴上生出的胡茬，微笑道：“快些起来了。今日会有很多人前来王府，送母妃最后一程。”
周梓绡伸出了双臂，环住守了他一夜的少女纤细的腰肢，沙哑着嗓子：“姜樾，别走……”
他拥抱的力道是那般大，大到姜樾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揉到他的骨血中去，从此再不分开。
原是天亮就必须要走的，可在这一刻，姜樾突然不想离开了。
她也抱住他，低声安抚：“嗯，我不走。”
姜家寻她不到，会引起多少骚乱；父亲母亲得知她夜里偷跑出来到镇南王府，会怎样勃然大怒；如何不引人耳目，留在他身边陪着他……
这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只想留在他身边，不让他孤单地一个人送自己的母亲上路。
姜樾浅笑着道：“母妃也是我的母妃，我们两个人一起，送她离开……”
这一日，灵堂之上人来人往，却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肃穆和安静。
大约是跪在棺椁前的那个身影过于沉默和坚挺，让人不忍打搅了他们母子二人最后一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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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连是午时过来的。
他的脸上没有了惯常有的笑容，只是一片悲哀和伤痛，穿着同周梓绡一般的白色麻衣，来到太妃灵前，行的分明是对母亲的大礼。
封连没有同寻常前来吊唁之人一般，行过礼后便离去，而是走到一边，和周梓绡并排跪了下来。
他对他道：“梓绡，我同你一起送太妃。”
藏身帘后一直看着周梓绡的姜樾，闻言不禁别过头去，鼻头酸楚不已。
下午灵堂来人变得少了起来，两人一言不发地跪在白幡之下，各自分享着彼此的悲伤。
半晌，周梓绡哑着声音，开口说了他今日说的第一句话：“母妃弥留之际，口中喊的三个名字，便是你我和姜樾。”
封连红着眼眶，不由哽咽：“是我……来京里这么些时日，竟，竟只到府里瞧过她一回……”
说着，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虽是夏日，可灵堂中为了太妃尸身考虑，摆了好几个冰盆，待久了便让人有一种森寒之感。加之封连身体本就不好，在这里跪了半日，恐怕也是极限了。
周梓绡见他不胜的模样，不忍道：“你回去罢……母妃她，不会怪你。”
封连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他脑海中闪过那一日，太妃一手拉着姜樾，一手拉着他时，脸上露出的温柔笑意。
“原以为自己失去的已经够多，一直缅怀过去，神伤已逝的人和事，”他脸色苍白如纸，只有眉心一点朱赤红意，给这病弱的神态里添了些活人的气息，“可当手里不多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溜走时……”
他剧烈咳嗽着，不由得弯下了腰，眼角也不受控制地溢出了泪水：“梓绡，我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做错了？”
待他缓过神直起身来，看向周梓绡时，却听他道：“母妃她曾同我说过……你心中是有大沟壑的，此次回京，也不会那么简单。”
周梓绡定定地看着封连：“她知晓你在想什么，故而她永远不会怪你。况母妃执念了却，如今走了，对她而言也是解脱。”
封连紧紧闭上眼睛，泪水扑簌而下。
他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忙于战事，便是镇南王妃，将他从小养大。比之血脉相连的母亲，王妃才带给他缺失的温暖和爱。
他同周梓绡是一样的啊，家破人亡，如今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二人静静地跪在太妃灵前，那一瞬，仿佛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只听封连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空灵又飘渺：“我这残破之身，也不过是靠着多年前惨案的执念才得以苟活。太妃心念已了，可我还不曾了却心头的恨意……”
**********
姜府的人是最后前来吊唁的。
姜文带着姜立和姜谦，在太妃灵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后，才左右看了看。
见四下并无旁人，姜文铁青着脸走到周梓绡面前：“王爷可否放小女归家了？拙荆身子不好，还需小女回去侍疾。”
周梓绡沉默着，没有说话。
女儿昨夜瞒着姜府所有人，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今日还在镇南王府待了一整天，姜文早就怒发冲冠，只恨不得冲到王府来将女儿揪回去。瞧见周梓绡这幅模样，不由更是生气。
若是这事让旁人知晓，他姜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姜谦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姜文这才控制住了，没一巴掌挥到周梓绡脸上去。
他的声音抬高：“王爷！”
姜文正气着，却听见堂内女儿熟悉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爹……”
只见姜樾披麻戴孝，一身素服，从里面走了出来，眼睛肿的核桃仁一般，神情也一片凄惶与悲伤。
姜文瞧见她这幅模样，险些气出一口血来：“你爹还好好在这里站着，这么一身，是在给谁戴孝？！”
姜立见他说的不像，却不好反驳自己的父亲，只道：“父亲先莫要动怒。太妃于樾儿而言情同亲母，给她戴孝送一送她，也是应该的。”
昔日年轻时，镇南王太妃与姜家的交情也是匪浅的，姜文自知失言，压了压心中的火气。
“昨日便说好了一早来王府吊唁，你又何必偷跑出来？这么大年纪，做事怎的还是这般任性恣意？快随我归家去吧！你母亲被你气得卧床，苦药都喝了三大碗！”
姜樾原是不肯的，可听了姜文的话，不由担心：“娘亲真的病了？”
她才上前一步，右手却被紧紧地扣住。
姜樾回头，只见周梓绡脸上什么表情也无，直挺挺跪在灵前，只是抓着她的手，不曾放松了力道。
一旁封连还跪着，姜文见他们二人旁若无人地拉着手，冷道：“王爷！莫要忘了，你们两个的亲事还没定下，我姜府的姑娘，也不是随便可以欺负的！”
姜文一向不反对女儿和镇南王府的亲事，可如今这话，着实不像他能说出来的。
姜樾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爹？！”
姜谦在一边看不下去了，快步凑到姜樾身边，低声对她道：“今晨瞧见你不在府里，娘亲急得什么似的……后来摔了一跤，下面，下面见了红……”
姜樾心中一突，猛地回头看向自己的二哥。
“娘亲什么时候又有了？”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黄氏年纪不小了，若是孩子顺顺当当产下来，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也便罢了，可若是没了，连命都有可能丢掉的，“孩子……孩子还在吗？”
姜谦垂着眼，摇了摇头。
也难怪一向温和，又格外喜欢周梓绡的父亲，今日竟说出这般话来。
姜樾忍不住身形晃了晃，看向姜文的眼神中带上了愧疚和悔意：“爹……娘亲还好吗？”
这个孩子本是意料之外的，黄氏年纪大了，即便今日没有这一出，恐怕也不好保住。可她今日落红时看着实在凶险，若不是她身子底子好，恐怕还要落下不少病根。
可那无辜的孩子到底是因着姜樾没的，即便是往日再疼她，姜文也不禁有些迁怒：“还未到你给她披麻戴孝的时候！”
这一句话，把姜樾的眼泪都说下来了。
父亲向来最宠着小妹，平日里见她红个眼圈都要心疼不已的，姜谦在一旁打着圆场：“大夫说了，好好静养一段时日便好，樾儿，先随父亲回去罢……”
姜立也道：“你若放心不下王府，还有大哥二哥在此帮衬。”
姜樾看了看铁青着脸的父亲，又瞧了瞧两个兄长苦劝的模样，终于回过头去。
她蹲下身来，哽咽着对沉默不发一言的他道：“梓绡，我，我……”
周梓绡看着她垂泪的模样，眼底原本闪动着的微弱的光芒，也一点点沉寂下去。
原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指，不由慢慢地松开了。
姜樾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此时心中杂乱不已，却不明白那是因为对母亲的担心愧疚，还是对周梓绡的不舍担忧。
她看着他的眼睛，只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等看完母亲，我还会再过来陪你……”
少女终于站起身，不得不随父兄离去。
她纤细的身影迈出高高的门槛，走到夕阳之下，影子蓦地被拉长，附着在堂门之上，仿佛眷恋着灵堂中她牵挂的少年，始终不肯离去。
可到底还是随着她一步步走远，影子也消失不见。
临转弯前，她最后瞧了他一眼。
灵堂上还是昨日那般冷清孤寂的模样，明明周梓绡身边还有封连陪着，可姜樾却觉得，他仿佛被整个世界隔绝和抛弃。
姜樾隔着远远的青石板路，在心底悄悄对他承诺，她很快便会回来。
可到底世事无常，前路究竟如何，她又哪里说得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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