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心结
封连没有说话，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沉寂了下来。
半晌他开口：“叩清此言……”
姜谦不欲听他说些不相干的话，只放下了手中的汤碗，沉静地问他：“京里传来了什么消息吗？”
封连终于点头。
“是有好消息传来。”
姜谦定定地看着封连的双眼，此时再难关注到封连如玉的温润气质，和他过于昳丽的容貌。
只有他眉心燃烧的朱砂生生灼着姜谦的眼睛，仿佛一滴滚烫的血点，提醒封连、提醒着姜谦，他是背负着血仇而存在的。
姜谦终于不说话了。
他突然之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恭喜你得偿所愿？祝贺你心愿了却？诸如此类的话，姜谦一句都不想说。
封连见姜谦一下子低落了下来，不解道：“你这是怎么了？”
姜谦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起身，走了出去。
封连愣在了原地，这是第一次，他不清楚姜谦心中在想什么。
他是在教练场寻到姜谦的。
温泉庄子上本没有供姜谦练武的场所，也是二人住在这里之后，封连知道姜谦习惯了晚膳后耍一会儿刀枪，这才吩咐人把里他卧房最近的一处院子，收拾了出来，摆了些常见的兵器，供他饭后消食。
此时姜谦正双手握着红缨枪，动作间虎虎生威，那枪头随之舞动的红缨颜色炽烈，一下下晃动着封连的眼睛。
他站在兵器架前，看他舞了许久枪，没有出声。
最后还是姜谦忍不住了，来到封连跟前，见他身上还穿着方才用饭时的夹袄，外出都未披上一件厚衣服，这才冲他道：“就算你不怕吹了风生病，至少莫要在我看着的时候站在风口里。”
封连微笑着看向他：“这庄子上有地热泉水穿过，冬日里都温暖如春，哪里就吹着风了？”
见姜谦没有说话，封连温声道：“今日午时京城传来消息，朝堂上群臣联名，要为当日受封家谋逆之罪名牵连的诸将士，以及他们的后代平反……并将封家之事大白天下。”
他说这话的语气，与平日里说些寻常小事，没有丝毫不同。
可姜谦却知道——这就是一直以来封连追求的。他回到京城，他殚精竭虑，他不避圣上的忌讳，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让平白受到冤屈、白白死去的家人和朋友得个心安。
这事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可姜谦知道封连做得到。
姜谦强迫自己牵扯出一个笑容：“还有多久，京城的事就可以了结？”
封连既已决定不再瞒着他，便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一一发动朝臣用了我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可这些不过是给皇上压力，让他无法回避当年的冤案。可要想彻底平反，还需乘胜追击……这些年多亏了有户部宋尚书的帮助，当日蒙冤的忠臣之后，我已尽数寻到。如今需要做的，就是等他们的消息了。”
入冬了的风，即便是在温泉环绕之地，还是有些冷的。
院子里高高的梧桐树如今满树枯黄，比京中落叶还要晚了一两个月，却也随着萧瑟的风，一片片飘落着干枯逝去的生命。
封连喉咙发痒，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继续道：“最多两个月，就能让他退无可退……”
高高在上的帝王，从不肯轻易开口承认自己犯下的错，可即便他手握再大的权利，面对群臣激愤，面对蒙冤忠义之士的后代，他还能否继续沉默，对自己所的错误视而不见？
封连说两个月。
姜谦问他：“那两个月后，你何去何从？”
封连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可脑海中却一片茫然。
姜谦面无表情：“看来你是没有想过了。也难怪你不在意身体是否康健，身边的环境是否舒适。左右不过两月时间，熬过这一段，你便自由了。是也不是？”
姜谦找人看过封连的身体，说是从前流放北地之时，身上落下了病根，若是好生将养着、不劳累也不受寒，一二十年的寿数还是有的。
可封连显然并不在意，自己还有多少年可活。
想通了这一点后，姜谦突然觉得很挫败——封连待人温柔，谈吐之间让人如沐春风，是难得一遇的好友，更是第一个让姜谦耗尽心神、费了大力想要照顾的朋友。奈何他自己都没有求生的希望，旁人说再多，又有何用？
封连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垂头丧气的姜谦，突然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过了这两个月，就再见不到我了，故而心生烦闷？”
姜谦没有说话，也不看他。
封连走近了，发现自己竟要稍稍仰起头，才能和姜谦平视。闹别扭中的姜谦不同于以往，却让人觉得无比的可爱可亲：
“还是你觉得，我会不想活了？”
姜谦飞快地抬头看了封连一眼，脸上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封连终于明白姜谦的心结，不禁失笑：“我怎会如此……”
姜谦皱着眉，硬朗俊美的脸上露出控诉的表情：“是你说生死有命！封连，你看似温柔多情，可除了封家的血仇，你根本什么都不关心——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
“封连，这世间，究竟还有没有一个人，或是一件事，让你更为在意的？”
面对姜谦的质问，封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他不爱结交朋友，想来也有这个原因——朋友需要交心，在相互倾诉和倾听之间，自己牢牢锁在胸膛之中的那颗心，自然也会暴露在对方面前，一览无遗。
姜谦不是不敏锐，相反，他太能体察封连的心意。
封连想到了一个人，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原是有的，不过看着她在没有我时更为快乐，也便罢了。”
姜谦心中一动，乘机追问：“是赠你发簪的女子？”
他早就注意过封连头上的簪子，分明不是什么名贵的枝木，就连细致精美的纹饰也无，可偏偏封连一直戴着他，从未离过身。
封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笑道：“既已放下，你便当做没有罢。”
姜谦皱着眉，半晌才喃喃着说：“封连，你不觉得，这样对我很不公平？”
空气中早已褪去夏日时温暖和喧闹的惬意，暮秋初冬，本就是万物肃杀的季节，二人站在空荡荡的小院里，一时间只能听到风吹动落叶，和那一片片枯萎的叶子坠落天际的声音。
姜谦的声音很低落，原本充满活力的黑亮眼睛，此时也蒙上了淡淡的灰尘。他棱角分明的俊脸没有什么表情，可微微蹙起的眉毛，流露出一分难得的受伤：
“若你连牵挂的人都没有了，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那岂不是代表着，我心心念念着你，处处替你考虑，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这下封连是真的愣住了，再没有了言语。
姜谦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可心里却明镜似的，清楚得很。
他低沉着声音，继续说着：“多少人活着，是为了旁人而活的——有的是为了心中的爱，有的是为了血中的恨，我不想我身边的朋友，也成为这样的人。”
“封连，你不觉得，四季轮回时时都有可以赏的风景，河山大好处处都能留下有意义的足迹？难不成这京城里的人和事对你而言毫无牵绊，就连这万里河山，如此广袤的地方，都没有一处可以吸引你的视线？”
“若是可以，我愿走遍大楚，东下东洋，北至草原，南越密林，西穿大漠，去见一见不一样的风景，偶遇不寻常的人。”
“我活着是为了姜家，更是为了我自己……有大哥在，姜家少了我履行传宗接代的责任，也无甚可惜；父母和兄妹之中，缺了我一个也不见少。可是若我不在了，那我活的这十七年里，竟没有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岂不是充满了遗憾？”
“封连，你活着是为了谁？”
“封连，若你完成了心中的执念，可还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
青年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一声一声，仿佛来自心中最隐秘之地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着封连的心。
姜谦说出了封连一直不肯面对的问题，他看透了他，却也试图帮他寻找一个答案。
封连抬起了头，凝望着渐渐沾染上灰蒙蒙雾气的天空。他双眼里倒映出错过了南飞之季，也脱了雁群的一只孤零零的大雁，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
不知这离群了的孤雁，可否顺利活着完成迁徙？
在它眼中，没有了同伴，没有了补给，前路漫漫又一日日变得寒冷难耐，它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封连怔怔地想着，半晌之后，不由看向姜谦，双目中带上了往日的温度，还有一些从前不曾有过的，新添了的生气。
他轻笑道：“若可以饮酒，为了这一番话，我愿同姜兄浮一大白。”
姜谦见他虽未回答自己的话，脸上的神情却全然不似从前那般，过于淡然到对任何事都无所谓了。
封连问他：“姜兄善饮否？听说庄子上这一季采的桑葚酿了酒，我也有些嘴馋了……”
姜谦看着封连的双眼慢慢浮起点点光亮，他的嘴角也不由上扬起来：“明日休沐，我今晚当与封兄不醉不休！”
说着他随手把方才手中握着的红缨枪丢在地上，结实健壮的手臂搭上了封连的肩，带着他往院子外走去。
姜谦半边身子靠在封连身上，露出一口牙，冲他笑着道：“这个冬天好好养身体，明年春日里再瞧医师，他便会跟你说，封公子身上大好，可以饮一坛子酒了……”
随着二人渐渐远去，姜谦朗爽的笑声也慢慢减弱下来，直到这个临时的练武场重新回归了寂静。
方才姜谦耍弄的红缨枪静静地躺在地上，枪尖泛出锋利的冷芒，可在那枪尖之下，却是一抹柔软鲜艳的红色随着微风轻轻摇摆。过刚易折，想来锋利的枪尖配上柔软的红缨，除了它实用的效果之外，也有刚柔并济的道理。
只是不知姜谦和封连这一刚一柔，能否如红缨枪一般并肩而立，一同抵御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https://www.23xsww.net/book/13858/13858747/39109814.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xsww.net。手机版阅读网址：wap.23xsww.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