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公道


自周梓绡走了的那一天起,听兰就明显察觉出自家小姐变了。

        往日里姜樾在家里时,不过是吃吃茶、看看书,摆弄摆弄脂粉首饰、到夫人院子里坐一坐,午后便寻些新奇的花样子来,专心细致地开始刺绣。

        偶尔若有客人要来拜访,单是梳妆打扮便能耗上大半天的时间。

        可后来,这一应事情姜樾全都不做了。

        黄氏敏锐地发现小女儿的不同寻常,情绪异样地低落,这一日晚上就寝前,便唤了听兰来问。

        “今日樾儿都做了些什么?”

        听兰恭恭敬敬道:“小姐今日早早便起了,用了早膳便在屋里看书;午间来夫人房里说了会子话,回去后还是捧着一本书看,连卧房的门都没出。”

        黄氏皱着眉,问她:“小姐在看什么书?”

        听兰摇头:“许是二少爷新寻来的话本……小姐不肯同我们说话,也不让人瞧见。”

        自夏日里太妃病逝时,姜樾闹过那么一出,却间接害了自家母亲小产,她便一直听话地很。黄氏不许她随便出门,姜樾便真的三四个月的时间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俨然一个在家里呆惯了的乖乖小姐。

        就连一贯不爱出门的柳如嘉,都比她要强些。

        可自家的闺女,黄氏最清楚她的脾性,姜樾那性子哪里是待的住的?

        如今关了她这么久,黄氏也有些心疼了,再加上镇南王出了京,她对姜樾也放心了不少。

        黄氏想了想,对听兰道:“明日你随樾儿去芙蓉山上的庄子玩一玩罢,这些日子没出门,让她好好松快松快,也别总闷在屋子里看一整日的书,仔细看坏了眼睛。”

        听兰点头答应着,黄氏又问了几句姜樾的起居,便让她退下了。

        第二日,姜樾便坐着马车来了温泉庄子上。

        山上原是比山下要凉些,可庄子里到底有地热泉水涌过,夏日里繁茂的树木才刚刚开始落叶。原本高大健壮的梧桐树,枯黄的叶子失去了生机,一片片随着北风晃悠悠地飘落在地,让人恍然想起昔日树木枝叶繁盛的时候。

        大暑开始时,梧桐树始结花,一朵朵宛若纤长小喇叭的紫色花朵上生着细长嫩白的花蕊,沾着嫩黄色的花粉。沉甸甸的梧桐花从树上掉下来时,还是最新鲜漂亮的模样。

        还有那满树成熟的桑葚。那一日姜谕淘气,爬到树上去摘了好几篮子紫红紫红的成熟果子,手上沾满了颜色,还抹了周梓绡一身。

        他穿着白衣站在树下,阳光正好透过茂密苍翠、随风而动的树叶,在地上和他俊美无铸的侧脸上,打出晃动的光斑。

        “姜樾,你弟弟喊我二姐夫,”周梓绡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在姜樾耳边低声对她说,“你什么时候,也能喊我一声夫君……”

        他低低的嗓音带着些惑人的磁性,颤动了空气,直直进入姜樾的耳膜之中。

        她腾地一下,脸就红了,只看着他俊美的面颊,说不出话来。

        他的皮肤仿佛不是上惯了战场的将军,在阳光下白皙得能泛出些许微光,轻轻牵动嘴角的模样,能让京城半数女子为之倾倒。

        姜樾放任自己沉浸在那双冰雪消融的眼睛里,罕见温暖和温柔之中,只希望一直这样下去。

        “院子里风凉,姑娘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姜樾的回忆,她回头去看,却见是方才在暖厅里瞧见的那个陌生少年,手上撑着一支朴实无华的拐杖,直直站在院子前。

        他的右小腿处裤管空荡荡的,姜樾这才注意到,原来他腿上有疾。

        姜樾正沉浸在那股又暖心、又惆怅的情绪里,一时间难过的情绪超过了思念,眼眶都微微泛红着。蓦地瞧见有陌生人过来,她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这是怎么了?”明襄见她回过头来,这才瞧见她白净秀美的脸上带了些淡淡的愁绪,就连那一双晶亮若黑珍珠的眸子里,也有些氤氲的雾气。

        愣了一瞬后,姜樾客气而疏离地向黑衣少年行了一个常见的平辈礼:“看到梧桐落叶,一时想起了故人。”

        明襄呆愣愣地看着姜樾。

        她微微屈膝的动作,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女子还要优雅美丽。线条流畅的长裙将少女纤细有致的身段勾勒出来,让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放在她不足一握的纤腰上,裙摆随着少女矜持的动作微微摇曳出漂亮的弧度,莫名给人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之气。

        少女脸上的微笑恰到好处,增一分太艳,浅一分则太淡,可那双眼睛里分明透露着些委屈和难过,让人忍不住心生呵护的爱怜情绪。

        明襄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仿佛心神都不是自己的,只听见自己用像是来自遥远天际的声音,对面前的少女说着:

        “……姑娘心里,也有想念的人吗?”

        与人交往,即便是朋友之间,也奉行君子之交、平淡如水,最忌交浅言深。

        明襄自觉失言,却在心底隐隐渴望着,她或许能向他展露一点点内心。

        姜樾心中却有些恼了,只觉面前这人明明生得一副无害的模样,举止间也颇有教养,可说出的话却这么失礼。可她到底顾及这是二哥的朋友,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恰好院子外传来了马蹄声,为二人解了围。

        姜樾淡淡道:“听这声音是我二哥回来了,公子自便。”

        说着她从明襄身侧走了过去,离开了梧桐落叶的小院。

        姜谦正在门口下马,把缰绳交给了走上前来的小厮,大跨步地上了台阶走进府里,却瞧见了自家妹妹出来,不由一愣:

        “樾儿,你何时过来的?”

        姜樾冲姜谦微微笑了笑:“才到不久,二哥去给封哥哥取药了?”

        姜谦晃了晃手上三四个药包:“喏!就这么点小事,府上的下人都做不好……取了半日,偏偏连地方都没寻着!还得让我自己跑一趟……”

        说着他又问姜樾:“母亲身上可还好?家里如何?”

        “母亲这些天精神好多了,只是还有些懒懒的,不太愿意管家,”姜樾说起黄氏,脸上的笑意也带了不少温度,“所以还是让婶婶管着府上,所幸没有出什么事情。”

        二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说着话。姜谦感觉出小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一想到云南战事起,周梓绡连夜受命前往南疆,这便什么都明白了。

        “我有个朋友恰好要去南边置办些过年用的新鲜玩意儿,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或是托他寻一寻……”

        姜谦话还未说完,却被姜樾打断了。

        只见她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言辞也淡淡的:“没有什么,不必麻烦二哥了。”

        姜谦一时间有些头疼。

        他是最清楚小妹和镇南王之间的事情的。三年前周梓绡上战场,姜樾整日担心得什么似的,还是他偷偷托人把姜樾的书信带到南边去,每月一封,从未间断的。

        后来周梓绡回了京城,他也瞧出两个人之间感情甚笃,眼看着就要议亲,偏偏镇南王太妃病逝,生生给拖了下来。

        再后来母亲小产的事,说起来也不能全怪姜樾,可她心里却愧疚不已,只恨不得天天待在黄氏身边陪着她,半点不想再惹母亲伤心。

        如今周梓绡又回了战场上,姜樾能不担心?

        可她这幅模样,分明就是心里不舒坦,却又偏偏别扭着……

        姜谦正不知如何是好,却一眼瞧见前面站着的明襄,忙招呼道:“明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明襄先是看了一眼姜樾,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低下了头去:“在外面走走……”

        “是我招待不周,实在是抱歉,抱歉,”姜谦说着话,把药包递给身边的小厮,“去把这药拿给小厨房,吩咐下去,快些按着方子煎好了,给封公子送过去。”

        明襄连连摇头道:“是我打扰了,姜大哥莫要客气。”

        姜谦笑着给他介绍姜樾:“这个便是舍妹,原不在庄子上的,今日过来玩,恰好让你给碰见了。”

        说着他又对姜樾道:“这是你封哥哥的朋友。”

        明襄冲姜樾行了一礼:“在下明襄,见过姑娘。方才言语之间或有不当,还请姑娘莫要记在心上……”

        姜樾点了点头,礼貌地微笑道:“没有什么,明公子多虑了。”

        少女脸上的笑意落落大方,姜谦却敏锐地发现,姜樾的心情还是有些不好。

        他心中暗叹,却又没有办法,只奇道:“你们两个见过了?”

        明襄点了点头:“方才姜姑娘去暖厅寻姜大哥,我们说了几句话……”

        三人脚步不快,一边走着,姜谦和明襄一边话着家常,气氛也不致尴尬。

        姜樾愈发觉得心中烦闷不已。

        明明这庄子她也来过不少次,可偏偏这一回,不管走到哪里,眼中都是夏日里同周梓绡一道过来时的画面。

        瞧见大门,她想起周梓绡抱着年幼的姜谕,骑在马上,等在门前看她下车的模样;看见假山石木,她忆起周梓绡利落地几个翻身,从最高的大石上把姜谕的风筝取下来时,英武俊美的画面;一时间走到池水边上,姜樾又忍不住想到那夜在温泉之中,他们两个沐浴着月光,做的荒唐事来。

        姜樾终于站住了脚,对姜谦道:“方才过来时许是吃了不好的东西,如今有些难受。二哥,我先去休息了。”

        姜谦皱眉,脸上神色有些担忧:“我叫个大夫,给你瞧瞧?”

        姜樾摇头:“不必了,睡一下便好。”

        说着,姜谦叫了几个丫头过来:“去把小姐卧房里的旧被子取出来,换上前些天才晒的新被褥。还有房间里的潮气莫要忽视了,生几个炭火盆子……”

        姜樾无奈道:“听兰早就过去整理了,二哥不必操心。”

        姜谦半截话还未说完,瞪了姜樾一眼,继续吩咐小丫头:“……炭火盆子不许再用寻常的炭!烟太大,小姐受不住的,就用从家里带过来的银丝炭来烧。多点几个盆子,各个角落都要有!”

        姜樾只得耐下心来听他吩咐。

        姜谦嘱咐完被褥炭火,又开始操心吃食:“小厨房上次做开胃菜的厨子,今日在不在?吩咐他做两道清淡的小菜来,要热的,量不要太大,只给小姐开胃尝一尝……”

        “不行,那炭盆子还是别生了,小姐的房间潮,等我过去再瞧一个好的,早该搬到向阳的地方去住。”

        这架势,大有要吩咐一天都停不下来的。

        姜樾原本有些阴霾的心情,不由被姜谦这毫不掩饰的关心给驱散不少,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二哥!难怪母亲说用不着操心你的亲事呢,你这一个人,便连二嫂嫂也都顶了,若是再娶回来一个操心这操心那的,咱们家就真的不用有下人做事了……”

        少女这一笑仿若云开月明,脸上的愁绪尽数散去了,只留下两个浅浅的、盛着蜜糖一般甜美的梨涡,还有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鲜亮、又明媚清丽的恣意笑容。

        明襄不由看呆了。

        姜樾洁白的皓齿在朱唇之中稍稍闪现了一下,便消失不见。可她那双弯成月牙儿一般的美目,却深深刻在了明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姜谦也笑了,却也瞪着姜樾:“你这丫头,净瞎说!”

        姜谦吩咐人跟着姜樾去卧房,好好伺候着小姐,这才目送她离去了。

        姜樾走后,姜谦便带着明襄重新回到暖厅,冲他道:“明公子见笑了。小妹自小在家被照顾得太好,今晨忽的说要过来,这庄子上我什么都还没准备,生怕委屈了她。这丫头,竟然还敢编排我……”

        明襄却真心道:“有姜大哥这样的哥哥,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明襄几次想问一问姜姑娘的芳名,却又觉得唐突,只能把话头咽了下去。眼看姜谦说起了别的,他开始坐立不安,明明想听他说起自己的妹妹,可话题未免转换的太不自然。

        就这样两人坐在暖厅之中聊着天喝着茶,不多时便瞧见下人过来,在二人身边加了一个软垫。

        姜谦问她:“封公子的药,他可吃了不曾?”

        那丫头笑道:“吃过了。封公子也听说小姐来了,正打发人去小姐院子里给她换被子呢!”

        姜谦失笑:“我们两个倒想到了一处……”

        说着便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是熟悉的声音响起,温润而亲和:“谁和谁想到了一处?”

        姜谦见封连过来了,眼睛不由一亮,他站起身来,走向封连笑着道:

        “还能谁给谁?咱们俩呗……我才说了要给樾儿把房里的被褥换成才晒过的,你又吩咐,那不是想到一处是什么?”

        封连从外面走进来,身上还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上纯白柔软的皮毛,愈发将他如玉的俊颜衬得白皙若雪。许是刚吃了药,他脸上带着些健康的红润,凑近了时,身上也能闻见淡淡的药味。

        只是寻常久病之人身上的味道大多是陈腐的朽气,就连药的味道也是极苦难闻的,可封连身上,却是一股清淡若无的药香。

        见封连的手放到了脖前的披风带子上,姜谦皱着眉不许他解:“穿着罢,屋里又不热!你坐到我坐锦垫上去,那靠着炭盆近些。”

        封连定定地了一会儿姜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方才还听见樾儿抱怨你管着管那,越发爱操心了,果然不错。”

        姜谦本来就是这脾气,这些日子在庄子上跟封连住在一起,又没有个女主人关心二人的起居,这担子可不全落在了他身上?

        况且封连是个精心照看着还要三天病一回的病人,姜谦哪里敢掉以轻心?

        见自己又被打趣了,姜谦也不在意,只笑道:“有人操心不好么?方才明公子还同我说了,这是你和樾儿有福……”

        明襄见他胡说,不由睁大了眼睛。

        封连一瞧少年脸上的神情,心里便明白了,只笑着道:“罢了罢了,莫要再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也懒得同你争辩。”

        说着二人坐了下来,封连果真坐在了姜谦原来的位子上,面前正是烧得旺旺的炭火,温暖的空气迎面而来,给他有些微凉的手脚带来舒适的温度。

        他缓缓伸展着四肢,身上却因着在榻上躺久了,一直使不上力。姜谦见状凑了过去,让封连靠着自己的胳膊,却被封连暗中瞪了一眼,这才又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封连上下瞧了明襄好几眼,这才叹道:“多年不见,小襄也大了……你一个人在流落在淮南这么些年,过的可还好吗?”

        明明是稚嫩的少年面容,可明襄的神色间,却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坚毅和隐忍。

        他吃过太多的苦,本以为自己早忘了怎么哭,可听了封连温和的言语,瞧着他熟悉的轮廓和关心的表情,明襄不禁鼻头有些泛酸。

        他勉强笑道:“什么好不好的,能活下来,我便已知足了。”

        封连没有过问太多这些年明襄的生活。

        既然他能寻到在朝廷抓捕之下躲藏这么多年的人,他过往的生活自然也能查的一清二楚。此时对他的过往闭口不谈,也是一种体贴。

        姜谦只是在同封连闲聊时,听他说起过一两句明襄,知道他的父亲曾是封连父亲的副手,两家关系从前好得很。

        明家因着封晟冤案受到牵连,全家都被抄斩了,后辈只留下明襄一个,早年因跟着母亲去庙里进香,这才幸免于难。

        后来明襄同他母亲相依为命,四处逃离朝廷的抓捕,不过两年他母亲也死了,就只剩下明襄一个,在淮南之地隐姓埋名,一住就是三四年。

        姜谦不清楚事情原委,此时便一言不发,只听着二人的言语。

        “在广元养病期间,我曾见昔日镇南王副手秦畴的子嗣。事发后秦畴投了南国,却留下自己毫不知情的妻儿在京……”

        他咳嗽了两声:“那一对母子过得也甚是艰难。”

        明襄不知不觉间已经握紧了双拳,就连牙关,也紧紧咬合,脸上露出隐忍的愤怒。

        当日正是秦畴里应外合,将镇南大将军封晟投敌叛国的“罪证”放在封府书房之中,诬陷封晟造反。也正是此人,在三年前南疆战场上倒戈,设计害了镇南王一门三位忠肝义胆的血将性命。

        秦畴二字,在明襄心中,早已是沾血的毒疮,触之便流出黑红的污血,疼痛中带着刻骨的恨意。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秦畴,亲手杀了他!”隐忍的少年双目中流露出难掩的凶光,用尽全身力气,说出心底最深刻的誓言。

        姜谦看向封连,皱着眉问道:“秦畴如今投了南国,在南朝的朝堂之上当了个文臣,如何还能寻得?”

        封连摇头:“此人虽不能放过,可目前当务之急,还不是除去秦畴。”

        只听二人互相问候了三言两语之后,封连缓缓说起了正事:“京中诸位先辈的后代已经聚齐,过上一两日,等消息传遍了京城,便能联名上书,向皇帝施压了。”

        明襄皱眉:“我今日过来前在茶馆,听到了一些街坊传言,大多不是切实的言语……”

        封连笑着道:“此事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

        京城中消息传得最快,且往往是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语之后,不过三五天时间,便能衍生出无数种听起来言之凿凿、确实可信的版本。

        封连手中资源不少,有信心控制住舆论。

        姜谦见桌上放着茶水点心,他纵马跑了一趟芙蓉山下,腹中早有些饥饿,此时便捧起一小盒窸窸窣窣地吃了起来,一边听着两人谈论正事。

        只见明襄点头道:“那就麻烦封大哥了。”

        封连又问:“其他人呢?怎么不见过来?”

        明襄道:“这次上京的一共有一十三人,同我住在一起的还有张黎大哥,辞缘姐,只是他们不太愿意见人,也不肯轻易出门。况且我们觉着人多了,不好意思打扰,便只让我一个人来寻封大哥了。”

        张黎和辞缘也是封晟旧部的后代,在动乱之中,张家和辞家虽未被问斩,却也是抄家削官,子孙贬为贱籍。封连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茫茫人海将这两人寻到。

        只是寻到之时,他们比明襄断腿情形还要惨烈。

        张黎被卖到贵族家里做下人,因不堪主家折辱,多次被毒打险些致死,最后瞎了一只眼睛;而辞缘,原本是千娇万宠着的官家小姐,却只能流落风尘,被卖到秦淮河上的青楼,经历了五年惨淡的生活。

        封连沉默了一瞬,叹道:“那便罢了……等此间事了,还了张家和辞家清白,我定会将他们二人妥善安排,还有其余兄弟姐妹,必不会让他们再受委屈。”

        明襄看着封连温柔的脸庞,真诚道:“封大哥,多亏了有你……若非你来寻我们,不知张大哥和辞姐姐还要受多少苦……”

        想起记忆中幼时家里的安宁幸福,和随后五年中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明襄心中掀起无法平静的波澜。他原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这么过下去,可心中却时时存着一直未曾熄灭的一丝星火。

        为明家平反。

        一如其他坚持着活着的同伴,心中若非有这么一点执念,恐怕早被生活磋磨透了,生无可恋。

        “若非封大哥,想必我们这些人,这辈子都看不到家族沉冤得雪那一天。”明襄说着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一个饱经苦难的人,本该忘记软弱和眼泪,此时却忍不住心中泛起的酸楚。

        明家忠烈,却遭满门抄斩——明明是足以震惊朝堂的冤案,可却无人敢提。三年前封晟造反一事真相大白,皇上也不过轻描淡写几句,免去了封家幸存子嗣的罪。

        可旁人呢?受封晟一案牵连的诸将,他们的冤屈,竟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

        封连也忍不住,稍稍红了眼眶。

        他放柔了声音,安慰着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脆弱的少年:“小襄,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姜谦从未见过封连红着眼睛的模样,不由放下了手中的糕点。

        只见封连淡淡蹙着眉,比旁人要深刻上几分的五官,此时笼罩着一层让人看不清的迷雾。那双一贯轻柔若晓风、温润如晨曦的眸子里,也闪动着点点激烈的情绪。

        就连他重病到咳嗽不已,仿佛要将心肺咳出来一般时,封连脸上的神情都是淡淡的,无论何时都给人风淡云轻之感。有时候姜谦甚至觉得封连温柔,却是没有情的,还是第一次,姜谦看到他这般动了感情。

        明襄抬头,声音微微有些发抖:“我们所求不多……不过是清白二字、公道而已,为何都这么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位者又何曾讲过仁义?在无上权利之下埋葬的重重血骨,从古至今都不曾少过,若非蒙冤着奋力拼杀和抗争,又何来公道可言?

        封连修长的手按在明襄肩上,在他那一袭黑衣的对比之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愈发白皙如玉。明明是久病之人瘦削的手掌,此时却格外有力。

        他声音虽是温柔的,却带着坚定令人信服的语气:“再有一段时间,我定会让御座上的那人退无可退……”

        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这些年的殚精竭虑,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小襄,你相信我,只要有我封连在一日,便一定竭尽所能,还父辈们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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