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云开见月明
从船上下来，我回望一眼，夜里灯火昏暗，魏国夫人的身影，融在茫茫夜色中。我坐在步辇上，余光瞥见上官婉儿恭顺地跟在一侧。
我一直奢望着自己可以回到现代，除了推脱不开的社交，我和这个世界的瓜葛少之又少。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不管我如何沉默，如何逃避，许多人的命运都已因为我的存在而改变。
“上官婉儿，你今夜收拾准备，明早回掖庭去。”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远离了我，她的命运就会按照原本的轨迹，不用卷入我是女儿身的秘密里受牵连。
“奴婢遵命。”她脚步停了一下，随即又静默地跟上。
一路无话回了寝宫，今夜原本就不该婉儿当值，玲珑见我们回来，就接替了婉儿来服侍我。婉儿朝我行礼过后，便要退下。
“婉儿，你等等。”她走出几步，我终于忍不住，叫住了她。
她回身一步步朝我走来，我的眼前竟不知何时清晰了起来，她清丽的面容映入我的眼中，我的目光和她对上，她也发现了异常，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婉儿走到我面前，我忍住重见光明的激动，吩咐左右的婢女们。“你们都退下吧。”
在等待所有人退出门外的时间里，我又仔细的打量了上官婉儿，她身着素净的青裙白衫，高盘螺髻，不卑不亢地立在那里。秋瞳剪水，轻抿着双唇，清冷又哀愁。
我的目光绕开她，看向周围。烛光昏黄，暖意悠悠。一道屏风隔开了床榻，古朴的木质器物厚重雅致，月光透过对面的窗纸洒在地上，静谧安和。我又将目光转向上官婉儿，她微微朝我笑了笑，问我：“殿下看得见了？”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脸庞。
今日的大悲大喜之后，我此刻反而平静下来，点了点头。她见此彻底绽开笑颜，如三月的桃李，我被她眼底眉梢浓浓的喜悦感染，也对着她笑起来。
笑容收敛之后，我们俩之间又陷入沉默。
“要奴婢去禀告杨妈妈吗？”她打破沉默。我摇了摇头说：“等一等再去。”
又是许久的无声，她跪倒在地，拜了三拜之后说：“殿下，今早床榻上沾了血迹，当值的姐妹都误以为是奴婢侍寝……”她说到这里嘴唇张合没能说出后面的话来，神情虽然依旧镇定，脸上却染上一抹红晕。“奴婢同姐妹们说，殿下身为出家人不得近女色，恳求她们保密今日所见，速速换了新褥子，也因此瞒过了杨妈妈。殿下无需担心，姐妹们无人怀疑殿下，婉儿也再未向任何人说。”
“除了你舅父郑大人以外的任何人吗？”遭背叛的怒火又被重新勾了起来，她说这番话，无疑是为了今早看见血迹的婢女们，向我说明她们没有被牵连的必要。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正因为我在乎她，所以希望她亦能在乎我。她对她们心怀仁慈，却在某一瞬有心想置我于死地。
“奴婢知罪，请殿下责罚。”她重新又跪下。
“我已经罚了你回掖庭。”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与我名义上的母亲有血海深仇，与我也不过短短相伴，是我过于依赖她，在她身上寄托了强人所难的期待。
“这不是惩罚，是殿下在保护奴婢。魏国夫人可以得知今日发生的事，宫中遍是天后娘娘的眼目，她迟早也会知道。”婉儿由始至终，都比我冷静通透得多。
“去告诉杨妈妈我的眼睛好了。”我背过身，结束了这个话题。方才宣泄了几分心中的愤怒委屈，此刻也平静下来，终究还是心有不忍。
我在陌生的地方失去光明，她牵着我的手时，她就是我黑暗世界里的光芒，在未知世界中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即便此刻我恢复光明，不再需要她指引，也不愿意看她堕入黑暗。
婉儿将消息禀告给了杨妈妈，在婢女们的笑容和道贺声里，杨妈妈带来了武后的旨意：我身边的婢女们侍奉有功，全部放归宫外，自行嫁人。再从掖庭中新选婢女前来侍奉。
婢女们都喜极而泣，高呼谢恩。这是另一种仁慈的“灭口”方式，武后一定也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其他人不知实情，出了宫能平安无事，那婉儿呢？
放归宫外恐怕只是幌子，等待她的也许是永远的“消失”。
“我怎么样能留下你？”等人都散去之后，我从床上起来，问侍奉在旁的上官婉儿，我又特意留了她值夜。
“殿下若能借公主殿下的口去同天后娘娘求情，或许可以留下奴婢。”她不愿意离开皇宫，除了放不下的仇恨，还有在掖庭的母亲，她也明白离开或许就意味着死亡。
“用什么理由借太平的口求情？”
她环顾四周，其他值夜的人都隔得有些距离，我见此拉她进了罗帐，一起坐在床上。她才说道：“太宗朝时也曾下《放宫女诏》，恩赐数千宫女出宫，但放归的宫女都是未受过圣宠。婉儿已经为殿下侍寝过，自然有受孕的可能，此时放归宫外，不合情理。”
我心中一震，即便知道她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女宰相”，也惊讶于她反应的敏捷。太平希望我留在宫里，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大肆宣扬，让众人知道我已经不再守清规戒律。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武后也无从拒绝，如果硬要拒绝，反而惹旁人怀疑。
“好。”我答应道。
她默默解开衣带，罗裙顺着身子滑下，只剩诃子遮掩着肌肤，羞涩地在床榻一侧躺下。我在另一侧躺下，听见她有的呼吸声有些急促，瞥见她的一只手紧紧抓着被角，僵硬地躺着一动不敢动。我暗自奇怪，上一次不知道我是女人时，她从容自若，现在怎么反倒害羞慌乱起来了？
像是被她的紧张传染一样，我死死闭着眼睛，却没有一点睡意。罗帐中有了她的气息，不再孤独冷清。帐外的烛台上昏暗的火光晃动，摇乱了我的心神，寂静中我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婉儿。”我压低声音叫了一句，翻身面对着她。
“殿下还没有睡着吗？”她转过身来，和我四目相对。
我不自禁地在被子里摸见她的手，轻轻相握。失明的时候，与她携手同行才能让我心安。“我睡不着。”她回握住我的手，笑说：“殿下的眼睛好了，往后不用再握着奴婢的手了。”
我闻言难为情地松开她的手，不想她却仍然握着我的手，我笑了笑，鬼使神差与她十指相扣。她一怔，立刻翻身平躺下，让我看不见她的神情。
我也转身躺平，闭上眼睛，却不愿松开与她紧握着的手。“睡吧，明天一睁眼就是暴风骤雨。”
她答应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到了平日起床的时间，我俩醒来相视一眼，又都闭上眼睛。
阳光照得明亮，脚步声渐渐多了起来，此刻侍奉梳洗的婢女们一定都已经等在罗帐外，我和婉儿谁都没有再睡着，但都安静地闭着眼睛等待。
隐隐听见杨妈妈说话的声音，急促地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我抱住上官婉儿，她温顺地依偎进我怀里。
“怎么殿下还没梳洗？殿下眼睛复明，今日该去给天皇天后问安。”杨妈妈的声音传来，待她走进屏风内侧，警觉地问道：“地上是谁的衣衫？”
“杨妈妈，殿下还未醒来。”有人小声回答道。
杨妈妈上前来缓缓拉开罗帐，我装作睡眼朦胧的样子看向她。婉儿在此时故作惊慌起身，我也猛然惊觉众人的视线，先急忙坐起来，又赶紧扯起被子盖住婉儿裸露的身体。
我结结巴巴叫了声杨妈妈，然后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不说话。
杨妈妈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片刻之后才道：“你们都先退下。”婢女们都如释重负，急急忙忙逃离了眼前尴尬的情形。
“殿下这是做什么？”杨妈妈第一次这样严厉责问，既有愤怒也有失望。
“我喜欢婉儿。”我怯怯地嘟囔说。
杨妈妈的脸上写满了诧异不解，扬声问婉儿说：“你都知道了？”
婉儿浑身颤抖，装作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假装见此鼓起勇气，抬头挺直腰背说：“是我逼她，和她无关。”
杨妈妈哎呀了一声，落下泪来。“殿下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荒唐事？”
“我知道，可荒唐的不是我，是让我变成现在这幅模样的人。”我怒气冲冲地说道。
杨妈妈彻底愣住了，回过神来也不再指责我，只是一个劲抹眼泪。我见此也心软了，下床垂头丧气说：“杨妈妈，你不要哭，是我不好，我说错了话。”
婉儿一直没有将衣服穿好，只是在被子低声哭泣。杨妈妈看她一眼，抽噎着对我说：“今日之事奴婢来处理，殿下只当从没有发生过。”
我又继续和她争辩拖延时间，心里奇怪为何太平公主还不来，按理说她知道我眼睛复明，应该会急匆匆来看我。我正着急的时候，听见门外婢女阻拦说：“公主殿下留步，殿下还未梳洗更衣。”
殿门被打开，一个衣着鲜艳明快的少女跑进来，看清她的脸那瞬间，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她长得和初中时候的我有五六分像。但因为衣着华美，妆容精致，看起来比我那时要漂亮尊贵得多。
“镜子，把镜子给我。”我顾不上许多，冲着太平公主身后的婢女喊。
铜镜似老旧照片一样映出我的脸，我难以置信地用手摸过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眨了眨眼又重新看，镜子里的脸没有一点变化。
一千多年前的这个人，不光有着和我一样的名字，还有和我一样的长相。到底是我穿越成了她，还是我本来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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