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要挟
“像什么样子，快把他拉起来！”
元折柳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在面前怒喝，下一秒，就被一桶半化的雪水兜头浇下，刺骨的冰冷濯洗过后，面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无比清晰。
两个粗壮的太监一左一右把他半架起来，视线逐渐拉高，元折柳努力扬起被雪水冻得僵直的脖颈，看见坤宁宫大宫女流春绷得紧紧的嘴角。
“流春姑姑……”
元折柳惨白的唇瓣蠕动着，发出的音量细不可闻。
长时间的禁闭已经让他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迷药的分量下的很重，到现在元折柳依旧难以从自己的四肢中感受到力量。
更何况他许久不曾进食，唯一入腹的只有那壶让他的胃现在依旧在痉挛的冷水。
流春阴沉着脸色，微微侧过头不去看元折柳，从袖口抽出手帕掩在鼻下，说：“把他拖走。“
左右两个夹着元折柳的人立刻动了，拽着元折柳的胳膊拖在雪地上，马上在无暇的雪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拽痕迹。
这痕迹从关押了元折柳不知多久的小黑屋循着小路一路延伸到坤宁宫正殿前的空地上。
才一放下，元折柳就瘫软在雪地里，大红贴里被雪浸透了，还沾着不明的泥污，有些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跪好了！“，流春横眉冷目。
“听见没有，起来！“
两个粗使宫人心领神会，一个攥着元折柳的领口把他拽起来，元折柳浑身无力，手臂软绵绵的下垂，另一个上来拨开他脸上的乱发，一巴掌扇在少年侧脸上。
“唔……“
元折柳的整个左脸顷刻间出现四五道红痕，高高肿起。
“叫你撅腚眼子迷惑主子！“
“叫你使那些狐媚子手段！“
“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
“也不知道撒泡尿看看自个儿什么鸟样！”
“……“
流春听他们两个骂的粗俗恶心，皱了皱眉头退开了，对面的正殿大门被两个宫女一齐从里推开，流春走进去，悄悄站到皇后身后。
坤宁宫的布置与乾清宫略有些相似之处，正殿主位的椅子后面都放着一扇一模一样的六折红木龙凤呈祥大屏风。
据说这扇屏风是本朝的开国皇帝命人所制，分别放在乾清宫和坤宁宫，永不许移动，寓意帝后举案齐眉，和谐美满。
和谐美满。
岳依桐在心底咀嚼几遍这个词语，发出一声讽刺的轻笑。
无情最是帝王家。
岳依桐转头看着坐在主位另一张椅子上的人。
殿外的巴掌声一刻未停，少年似乎已经毫无意识，身体随着凌虐随意的左右摇摆，雪下的比方才更大了，片若鹅毛，扑簌簌地累积在少年凌乱的发间。
从岳依桐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少年通红发紫的手，他肿胀的面容以及嘴角溢出的血丝。
连作为始作俑者的她，此刻都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忍，身旁的人却好似无知无觉，闲淡自然，放在中间高几上的那只手，甚至连指尖的位置都不曾移动半分。
帝后二人沉默着看了半晌，朱闻终于不紧不慢的开口：“皇后处置宫人，又何必拉朕来看？“
“陛下有所不知，“，岳依桐脸上带着刻意的笑，视线饶有兴趣地落在殿外，”这小太监并非普通宫人，他可是有胆子，也有本事，硬生生比过了三宫六院，让陛下流，连，忘，返。“
不过是个太监罢了，皇后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为一个小太监这样，未免有些兴师动众了。“朱闻牵了牵嘴角，语气如同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样平静无波。
外面的巴掌声依旧没停，从殿门大开到现在，少说也打了百八十个了，朱闻的心一点一点缩紧，还是忍不住暗中递给站在身边的常德福一个眼神。
常德福看见朱闻的眼色，连忙带着小夏子出去，三两步下了台阶，一脚揣在那个扇巴掌的太监小腿上”行了，行了！停了吧，省的污了陛下的眼。“
那粗使太监被踹的跪倒在地，抽搐着脸退下去，连绵的巴掌声也顺势而停。
“小夏子，把人该送哪儿送哪儿去，别在这儿碍事。“
“是“，小夏子应一声，立马上前扶住了元折柳，一出手才知道这人身上全冻僵了，冷冰冰没有一丁点儿人气，焦急的看了常德福一眼。
常德福暗道不好，也顾不得许多，蹲身连声喊元折柳的名字。
元折柳毫无反应，昏沉的垂着头。
他的脸颊肿痛到早已经失去知觉，眼前白茫一片的雪地上偶尔闪过大团大团五彩斑斓的色块，最终又归于满眼纯白。
“慢着，“，岳依桐怒喝一声，一拍扶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双美目紧盯着朱闻波澜不惊的面容：”此事尚未说完，陛下若还想将人带走，就还与臣妾有的聊。“
“流春，找人扶着他跪好了给陛下看看！“
“是，“，流春又带着人上来，粗使太监强硬的扒开小夏子的手，揪着元折柳的肩膀迫使他跪在地上。
殿内隐约传来帝后二人的交谈声，元折柳的余光恰好能瞥见两种截然不同但都华贵异常的衣角，他费力地抬了抬眼，雪地上的光被反射进殿里，照亮了那两人衣角的龙凤纹金线。
元折柳在散乱的思绪中突然想到，似乎从出生起，他的几乎每个元旦都过得不遂人意。
年幼时或许是流离在寻亲路上，又许是缩在哪个亲戚家的柴房里，用茅草和仅有的几件衣服御寒。
入宫后又要眼睁睁看着别的宫人热热闹闹，独留自己面对做不完的杂活。
如今又是在这样的大雪寒天，浑身僵冷的跪在雪地上，等着殿内的人用轻飘飘的几句话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仿佛他们生来才是人，而元折柳只是在夹缝中苟且偷生的蝼蚁。
殿内一刻不停地的烧着滚烫的地龙，对话还在继续。
岳依桐眼里带着怨毒：“陛下对你所谓不值一提的人都尚且有心疼不忍，又为何要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如此狠毒！？“
“莫非陛下的嫡长子连一个媚上欺主的太监都不如吗？“
朱闻巍然不动：“朕不知你在说什么……“
“陛下又何必装傻，”，岳依桐越说越激动，神色癫狂：“尚食局太医院，送来的不管是吃食还是医药全都带着毒，满宫的太医轮流来验都说并无不妥！“
涂着大红丹蔻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岳依桐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对着朱闻质问道：“这一切一切还不能让陛下承认自己的所做所为吗？！“
“陛下若执意如此，今日要想带走殿外的人，恐怕只能带走一具死尸了。“
朱闻猛地盯住了她，问：“你在用他威胁朕？你当真以为朕会有所顾忌？“
“陛下自己装的未免太好，连自己都骗过了，“，岳依桐对着他冷笑，”陛下从未失了分寸，却在此人的事上一再越界，你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曾有一分真心？当真就如此冷心冷情？陛下若现在就下令处决此人，臣妾当即如您所愿，堕下腹中胎儿！“
朱闻靠在椅背上，暗暗咬紧了牙槽，被她质问的心烦意乱。
殿外的少年静静跪在地上，头和双臂都脱力的下垂，被雪浸湿的衣裳紧紧贴在他身上，被寒风一吹，在衣服外结出一层冰壳。
不，绝无可能。
处决少年的心思尚未冒头就被他扼杀在摇篮里。
朱闻一时竟也失了冷静，陷入无措的境地。
这并非他第一次因为少年破例。
朝中大臣接连上奏请他让其他宫妃尽快有孕时，朱闻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元折柳站在窗边失意落寞的神情。
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帝王往往多情而又无情，因为一旦专情，就有了软肋，就会受制于人，恰如今时今日之景。
朱闻自认从不会生出软肋和弱点，他向来只做最好的选择，也向来只该做最好的选择。
可如今该做的事就摆在眼前，朱闻却茫然了，而面前的形势却容不得他花更长时间来思考。
岳依桐一反刚才的强势，跪在朱闻面前，字字泣血：“妾身明白，陛下忌惮岳家，猜疑岳家，可岳家世代镇守甘肃，家中儿郎以命为天子守国门，未尝有一句怨言。“
她膝行到朱闻脚边，拽住他的衣角，声音嘶哑中带着哽咽：“就算没有功劳，尚且有苦劳……求陛下给岳家留一线生机，别寒了甘肃将士们的心……“
朱闻站起身，仰头闭了闭眼，视线又重新落回岳依桐满是恳求的脸上，伸手扶女人起来。
他语气平静非常，甚至不带丝毫感情：“一切如皇后所愿吧，朕并非怜惜那个太监，皇后的苦心朕都知道了，他……全权交由皇后处置就是……“
朱闻勉强说了几句，终于觉得自己再无话可讲了，喉咙里一阵干涩，只能干巴巴的结束：“时候不早了，皇后好好休息。“
一行人跟着到坤宁宫门口恭送御驾，院里只剩下元折柳一个人，少年没了旁人的支撑，无力的躺倒在地上。
元折柳眼神涣散的看着冬日里总是灰蒙蒙的天空，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半晌，他仅存的清醒反应过来，这场下了不知多久的雪，就在此时此刻，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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