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四年前的千宫琉璃会被一只躺地上装死的僵尸偷袭抓伤，现在她看到脑袋完好的人形生物都会上去补一刀。

        虽然地上躺着的人大概率是幻觉，但昨天那只浣熊不也有实体吗？谁知道躺地上的男人是不是偷偷溜进来的僵尸，只是在她眼中变成了活人的样子？

        ……是的，千宫琉璃认为他看起来是活人。

        末世四年过去了，无论是死时再怎么干净完好的僵尸，都不会穿着整洁挺括的高级西装，而且身上没有一丁点血迹和任何明显外伤。他的脸颊虽然比常人更苍白，但和僵尸相比仍然是肉眼可见的红润，唇瓣丰有独属于活人的饱满哑光，外露的皮肤上没有夸张的青筋和干燥得裂开的细微裂纹，甚至可以说保养得比饱经风霜的千宫琉璃还要好。

        不过，他身上奇怪的不止这一点。

        这个男人的左眼和手臂都绑了绷带，难不成是为了遮盖伤口？但绷带也没有染血的痕迹……

        千宫琉璃的手比脑子反应要快。在短短一秒内，她在心里怀疑的同时，消防斧就已经先一步砍下去了。这是她四年以来的实战经验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要战胜僵尸，就得学会相信直觉和肌肉记忆，舍弃多余的思考时间以换取更快速的反应。她不会真正地死亡，但每次都要去回收背包这点很麻烦，所以最好还是别受伤。

        反正只是幻觉，不是真正的人类，这一下砍下去她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如果是真正的人类，她就会有心理负担了吗？这种无意义的问题在她心底滑过，但她下个瞬间就将其抛诸脑后了。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值得她注意。

        锋利的消防斧切开了目标的皮肉，但是想象中血肉横飞的血腥景象没有出现。自肉／体与金属接触的切面有半透明的波纹荡开，仔细一看，刃口切进去的皮肤部位变得像是液体一样出现了微乎其微扭曲，两者重叠，但又无法相触。

        ——这次不是有神秘的声音附身在实体上，而是彻头彻尾的幻觉。

        千宫琉璃眨了眨眼睛，一时愣住了，随即她发现那名深棕发的年轻男子睁开了眼睛，真的像是个活人一样，他动作流畅地抬起那双鸢色的双眸，与她视线相接。

        怎么办。

        虽然昨天她和那只布偶聊得算是挺起劲的，但是化身布偶的幻觉和化身活人的幻觉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此刻，十多年的社会化训练带来的记忆在她体内苏醒，她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走进了需要社交的场合，并且神经紧绷了起来。换作是在四年前，这种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用她“意识”到这件事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但是……那只布偶是不是说过，它的设定是要让人类感到幸福的神明，它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她幸福？

        虽说那都是她产生的幻觉，但本质上仍然是她的潜意识塑造出来的人物，一切发展也带着某种微妙的故事性，也就是说，这个男人之所以会出现，也是因为她心底里其实渴望着他的出现？！

        千宫琉璃对精神病学几乎一窍不通，但是对自己的心理状况也不是完全没数，毕竟她也不是昨天第一次发现自己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走到了外面。尽管每次病情变重的时候她都可以通过重生来重置一下状态，但有一就会有二，与其一昧逃避，不如从现在开始学着直面真正的自己。

        以上一切心理活动，都是在她仍然维持着砍下斧头的姿势时进行的。

        在做好决定后，她深呼吸了一下，第一步先是把有一小部分卡进地板里的消防斧拔了出来，然后挺直了腰，好给自己一点信心。

        她沉痛地自言自语：“终于是来到这一步了吗……”

        你能做到的，千宫琉璃，不就是跟人交流吗，那其实是你的幻觉，他的思考源自于你的脑子，就是说等同第二人格一样的东西啊！没什么好紧张的！

        她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后，故作淡然地对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她的男性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谁，而自己又是谁吗？”

        ＊

        因为直接说对方是幻觉未免有些太伤人，千宫琉璃对他的说辞是他是她的第二人格——这样某种程度上来说至少算是肯定了对方的独立存在。

        而且，太宰的确很特别，言行举止和真实的人也没区别，难道，他真的是自己的第二人格？

        不过，即使这个理论连千宫琉璃自己都信了，但自称太宰治的第二人格却显然不是很认同她的说法。据太宰自己的版本，他原本是个独立的、真实存在的人，是从楼顶跳下来之后突然来到这里的。

        “这很正常，人格分裂产生的第二人格，一般都有着自己完整的背景故事。”

        二人在酒吧二楼，即千宫琉璃的卧室里，找了两张椅子，在桌子边上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你可以同时是我的第二人格，和年纪轻轻就跳楼自杀的有独立身份的男人。”银发女人面无表情，但从措辞上可以发现她正在很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同时笨拙地想要避免残酷的真相伤害到太宰的心。

        听罢，太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也不再试图说服她了。“唉，好吧……谁叫你是主人格呢？”

        他长相俊美，属于是优雅的翩翩公子的那一类，但脸上的绷带为他增添了强烈的病弱感，黑白色调的西装穿在身上只显得他充满丧气，与此同时，那件宽大的外套和那条松散地挂在脖子上的红色围巾也只是在衬托他本人的瘦弱身材，並不能增強他的威严。

        在千宫琉璃的眼中，他是毫无攻击性的美男子——另外，声音也很好听（再次重申，她的语言能力退化了，实在想不出来形容词了）。

        这样的太宰叹起气来像是在被人为难着又无可奈可一样，颇有几分令人怜惜的柔弱美感。

        然而千宫琉璃的同情心约等同于零。她是能够正确认知到太宰的美貌的，但是她不会心软，只会顺从自己的心意说话：“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跳楼？”

        “嗯……”太宰半垂眼睫，在思考片刻后，他用着轻飘飘的语气满不在乎地说：“就是想死了而已……我觉得自己存活于世上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说到底自杀也就是这样一回事，除此以外没有什么理由哦？”

        “你骗人。”

        太宰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一脸无辜地歪着头，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不认为千宫琉璃是那种心思细腻到能看穿他在说谎的人。

        她断言：“因为这个故事很无聊。既然我花精力设计了你精致的外表，我不信我的第二人格的背景故事会这么……平平无奇。”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声调如平静无波的水井般毫无涟漪，但言语中的内容明显有赌气的成份在，甚至她也是第一次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句子，可见她确实很执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太宰发现她在说话时总是有一种生涩的感觉，就像是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连自己的母语都说得像是第二语言。一旦说起稍长的句子，她每说一小段就要停顿半响，组织下一段言辞。不过，这点小障碍完全不影响交流。

        太宰轻笑了几声。

        千宫琉璃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沉闷的性子，但应该只是在环境洗礼下导致的，她的本性比他想象中要自我不少，也要孩子气不少，但是……这种反差他不讨厌。

        他假装有些害羞地笑道：“哎呀，意思是你很欣赏我的外形吗？谢谢。能得到像琉璃小姐这样的美人的赞美，实在叫人欢喜。”

        银发女人点了一下头，然后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意思大概是让他快点说出他真正的背景故事。

        “好吧。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但我其实是黑手党的老大……”

        千宫琉璃的视线在他的西装上停留了一瞬。“港口黑手党？”

        对于21世纪的横滨，她可能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对港口黑手党标志性的黑西装仍然记忆犹新。

        “哦？琉璃小姐你也知道港口黑手党吗？”

        明明这里明显不是日本，你却是日本人，而且还知道港口黑手党？后半段的几个问题被太宰藏在心里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对方现在大概也不会好好回答。

        千宫琉璃给了他一个“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的眼神，说：“知道，你继续。”

        说完，她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太强硬了，于是突然解下了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巧克力，她把巧克力放到桌上，然后推到他面前。若坐在她对面的不是太宰治这种善于洞察人心的黑手党首领，恐怕也无法领会她的意思吧。

        用零食来讨好人，这一点也很幼稚呢。

        “谢谢。”太宰微笑着撕开了巧克力的包装，待甜蜜的滋味在舌尖绽放，又在口腔里融化、淡去之后，他才将自己刚编好的故事娓娓道来：“嗯，是这样的，琉璃小姐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实在不是那种喜欢动粗的人，也不善长这方面的事情，所以就算我坐上了老大的位置，底下还是有很多不服我的人……说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是被人暗算的……明明是黑手党老大呢。”

        “没关系。”千宫琉璃想了想，最后她是这样安慰他的：“我碰不到你，你不用担心我会暗算你。”

        “……哈哈，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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