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赴约

　　
健康郊外有一山名曰清风山，在山顶有一亭，名曰忘乡亭。每年从初春开始一直到深秋结束，来此山上赏游风光的人便络绎不绝，即便是冷风林立的冬季，也有不少雅兴者登山以博日出之美，日落之韵。
此时已是入夏，高耸的树木遮住了天空的毒日，脚下的碧草发出阵阵的清凉，飘渺的烟雾在高低错落的山间穿梭，走在其中有身临仙境之感。
沈凌风一袭白色薄纱宽衫罩身，腰间系着一条镶着碧绿翡翠的腰带，束起的头发别着一条乳白色的丝带，脚上是一双厚底的白色短靴，一柄檀香扇轻轻摇曳在胸前，都叫人产生如梦如幻的醉感。
沈凌风独自一人蹬上这清风山倒不是为了看日出赏日落，更不是为了祛暑纳凉，着实是因为前日的那个不明之约。
就在前一天的晚些时候，沈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交给了沈府下人一张纸条儿后没留一言匆匆离去。字条儿的内容很是简单，“明日午时相约忘乡山，与君单独相叙药事！”
那上面的字迹没有傲骨的风采，没有柔美的线条，没有强硬的筋骨，有的只是圆滑的可笑。
这么多年来，慕名而来者比比皆是，可像这样的情形还真实头一遭碰到。
沈凌风本想置之不理，可那纸条上的“药事”着实吸引了他！想当初自己来到京城本就是为了彻查自家药材被人栽赃造假的事情，为此霁月还差点儿葬身火海，这事想想仍旧觉得后怕！虽此后自己在京城置家，却总被一些事情牵引，虽然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的线索，可总归还是悬而未决。
本以为快把这件事情淡忘了，没想到竟有人还提出来……想到这儿，沈凌风的面色一沉，往事历历在目，看来是应该有个了解了。
沈凌风要赴约无名之约的决定在沈府引起了小小的涟漪，虽然几乎没有人认同，可那是沈凌风做的决定，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样的决定不容更改。唯一对沈凌风的意间能够稍加撼动的人是秦瞻，可此时，他的反对似乎并不怎么强烈。
“先生认为谷主这次可行？”凌霜站在倚窗而立的秦瞻背后言语温温。
“凌姑娘担心谷主的安全？”秦瞻没有回头，眼神依旧望着府院上空那片带着丝丝云彩的天空。
“难道先生认为不应该担心吗？”凌霜面色深沉，她秋水的眼眸中泛出深深的隐忧，这名背负着刻骨伤痛的侠女不知从几何起已经悄然为一个人打开了心扉。
秦瞻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看凌霜，双唇轻轻咧动，凌霜便不再追问。
明朗的太阳已经爬上了头顶，要不是有这密密实实的树木，此刻早已被炙热烘烤得脱掉一层皮。沈凌风闲庭信步，满是悠哉。因为是上午的原因，清风山的人很少，或许这也是相约之人约定此时的理由。
虽然人到中年，可沈凌风依旧步履轻快，脚下生风，陡高的山峰在他的脚下如履平地，少顷，那山顶的忘乡亭便出现在了眼前。
登高远望，满是绿野仙踪。
“沈谷主果然很守时！”一声爽朗的问候，一个人影已然在亭子中伫立。此人个子不高，身材发胖，皮肤显黑，五官不甚明朗，只是一双狭长的眼睛透出几分凶狠的目光，此刻虽然在笑，可还是掩饰不住那绵里藏针的锋芒。
锦缎华服，珠光宝气，一身的穿戴尽是奢华，虽然手中也执着扇子，可那开合之间的姿势甚是生疏。亭子的周围站了几个魁梧的侍卫，冷面寒光中满是无穷的杀机。
沈凌风鼻孔轻轻冷笑，头脑在飞速地盘旋，难怪今天上山竟没有碰到一人，本以为是中午的缘故，现在看来还是另有原因。
“敢问阁下姓甚名谁？为何叫我单独前往而你却侍卫相随？”沈凌风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未曾谋面，可在他心里却有着某种似曾相识之感。
“沈谷主不认得老夫，老夫可是对沈谷主仰慕已久，纵算沈谷主没来到京城，那名满天下的美名也曾叫老夫心驰神往。本想早点结识沈谷主这样的英雄豪杰，怎耐杂事繁多，这一拖竟拖到了现在。至于沈谷主责难老夫食言，那可真是错怪老夫了。沈谷主正当盛年，这区区清风山不在话下，可老夫毕竟上了年纪，要是没了这些家奴，恐怕到了晚上老夫也爬不上来啊！”说罢，脸上已是堆满了虚情的假笑。
沈凌风侧脸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那轮廓，那五官还有那不可一世的高傲，他忽地嘴角微微一撇，“没想到国丈大人如此的风趣豁达，倒是沈某眼拙了。”
的确，沈凌风没有见过尹达，可从代王那里可听说不少，如今再看眼前的这个人的装扮，再有就是那些被称为家奴之人的扮相，再联想昨日送信之人的点滴，沈凌风心里笃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尹达。
一阵放肆的大笑在整个清风山颠回荡，激起了千层回音，尹达捋着浓密的胡须脸上满是得意，“都说沈谷主聪明绝顶，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不瞒阁下，老朽正是尹达。”那不可一世的下巴微微上扬，骄傲的喜悦荡漾在脸上。
世人都说尹达狡诈不可一世，现在看来还果真如此。
已经知道了是尹达，沈凌风的心倒是放松了下来，他曾不止一次猜测到尹达会找到他，只是没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不知道国丈大人叫草民来所为的药事为何？”沈凌风收起檀香扇开门见山道。
“既然沈谷主真是雷厉风行，老夫也就不拖泥带水，今日相邀，老夫想和沈谷主合作！”尹达眼中射过一丝凌厉的光线，那势在必得的眼神叫沈凌风突然很想放声大笑，他强忍住内心的鄙视和不满，脸上荡漾出一丝客气的微笑，“国丈乃朝中重臣，在下乃江湖浪子，恕草民愚钝，实在想不出国丈能和在下有什么可合作之处？”
“沈谷主是聪明人，我也就不兜圈子，我想沈谷主的隆庆堂和庆和堂再度联手。只要沈谷主答应，我敢保证隆庆堂的利润不会低于现在的两成！”尹达捻着胡须，那瞥向沈凌风的眼神带着寒冷的杀气。
庆和堂三个字说出口已经叫沈凌风有些心惊，难怪当初的徐掌柜隐隐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现在看来，这背后的靠山果真坚挺无比！
“国丈觉得在下是贪慕黄白之人？”沈凌风略微一笑。
“沈谷主心存侠义，悬壶济世，久负盛名。不过恕老朽直言，沈谷主经营药铺，所得之财不胜枚举，想用清心寡欲装饰门楣恐怕说不过去吧？”像是戳穿了沈凌风，尹达有几分得意。
这回轮到沈凌风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伫立的侍卫纷纷投来了探寻的目光，待得到尹达否定的暗示后才恢复了从前的淡定。
“国丈果真是一语中的，将在下说得是无地自容。”沈凌风收敛了笑容，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在了亭子的一边，远处层叠的山峰，近处茂密的树木，空中高旋的飞鸟，一切都清朗可人。
“这么说，沈谷主是答应老夫的邀请了？”尹达一喜，沈凌风微微地摇了摇头，“国丈大人虽了解沈某好财的一面，可沈某却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罔攀门楣。国丈大人或许有所不知，沈某已有过前车之鉴的教训，往事未曾远去，沈某不敢重蹈覆辙，忘国丈大人体谅。”一番婉转曲折的拒绝在尹达的脸上形成了渐渐僵住的神色，那做作的喜悦陡然逝去，留下的只有愤恨和不满。
盛夏的微风格外的珍贵，当树梢儿草尖儿悄然晃动的时候，吹拂在脸上的已不是一抹清凉，那是隐隐散发的浓烈杀气。沈凌风凝望尹达的那张脸始终带着笑，那背在身后的双手稳稳地拿着散发淡香的檀香扇。宽袍的底边随着那悄然而逝的微风轻拂了几下，忽又轻飘飘地低垂了下去。
“看来沈谷主是想驳老夫的薄面了？”尹达神色凝重，虽然来之前已经知道为时已晚，可他还是心存侥幸想争取一番，现在看来，一切似乎都无法改变。
“多谢国丈大人抬爱，沈某位微言轻不敢和国丈大人相言合作，如若国丈大人有需要，在下定当全力而为。”沈凌风深鞠一躬，良久，尹达嘴中轻叹一声，“罢了，都是老夫错过了。”语毕，从山的另一侧忽地抬出了一顶肩舆，尹达在几个侍卫的搀扶下稳稳坐上，几个壮汉稍稍用力，肩舆稳稳地抬起，忽闪着尹达一路向山下走去。
风，彻底的清凉，沈凌风觉得从未有过的舒畅。很快，山路上便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第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凌霜，接着是霁月和傲雪，稍后上来的是秦瞻，和秦瞻一同的还有黎陆。
自打沈凌风派出眼线去调查陈太医之时，黎陆就经常出入沈府，空闲的多了就多坐一会儿，空闲少了就少坐一会儿，可每天少不了的是必须到府中报道。这最高兴的当然是傲雪，虽然在黎陆眼中她仍是那个顽皮活泼的小女孩儿，可在她的心里，粉红色的爱慕早已像盛开的鲜花，挂在枝头悄然烂漫。
“谷主。”凌霜面带微瑕，她将沈凌风的浑身上下打量个遍，再确定没有一分一毫的闪失后才恍然想起了自己的无礼，她眼神飘忽地闪到了一旁，强装平静的脸色掩饰内心的骄躁和不安。曾几何时，自己竟有了这样的女儿心肠？
“难得我们府上的人都这么空闲，今天天气大好，就当我们在此郊游了。秦爷，我都在这儿看了半晌了，南边那块儿空地很是不错，要是能变成我们在京城的第二个药谷那可是美事一桩。”沈凌风用扇子一指，秦瞻看也不看他手指的方向，“谷主雄心伟略，秦瞻着实佩服，不过这京畿重地，谷主还是不要枉做他想。”秦瞻一句恭敬的话竟惹得沈凌风大笑不止，末了指着秦瞻的脑袋道，“秦瞻啊秦瞻，和二十年前简直一模一样！”
“谷主谬赞了，秦瞻老矣，不负二十年前的盛名。”
“爹，你还有心思说这个，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您啊？”霁月扑进沈凌风的怀里，沈凌风摸了摸那瀑布似的秀发，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幸福，“都多大了，还在爹爹的怀里撒娇？”虽是一句嗔怪的话，可内心却在不住地留恋，竟希望怀中的霁月能永远这样。
“谷主，方才下去的可是……”秦瞻上前一问。
“尹达！”沈凌风没有丝毫的犹豫，众人都有些惊叹。
“尹达老谋深算，谷主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秦瞻的这句奉劝显然是晚了一步。
“祸兮旦福，不是常人所能推算，你我纵然在这天地间做了一个凡人，就不要被那些未知的东西所困扰。难得今天天气大好，难得我们府上人都在，感谢尹达为我们创造的这安静的环境，我们岂能暴殄天物，错失这样的美好？”沈凌风用扇子指了指远方，西斜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投射过来，照亮了阴郁的忘乡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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