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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田愁


  
躲藏多日的太阳终于在一天早上悄然爬起,耀眼的照耀已经发了霉的大地。朦胧的空气在这一刻陡然清朗,顺便带上了粘人的热气。商贩开始忙碌,街道开始繁华,欣喜的人们奔走相告。
现在正是早稻成熟的季节,一片片碧绿的秧苗挂着沉甸甸成熟的稻穗儿在阳光下低垂了脸颊,那还未来得及褪去的露珠像珍珠玛瑙似的偷偷闪着亮光。偶有迫不及待的人来到这天地里观看品足,盘算着这早秋的收获,掂量着一年的生计,憧憬着美好的人生。
在一片丰收美景的掩盖下,有一家的庄稼却与这片封收之景格格不入。田垄稀疏,稻苗泛青。地头儿茕茕孑立一个孤单的身影,满脸密布淡淡的愁云,口中尽是低低叹息。
立在地头的是已故庆和堂徐掌柜的长子徐远,眼前的这片显然没有丰收的稻田就是他家的。
自从徐掌柜自缢而亡,庆和堂莫名其妙地被四喜霸占,徐家一下子就失去了经济来源。家中的仆人是辞退了几波,可日常的支出仍旧是显得捉襟见肘。本以为这几亩薄田还是个指望,可现在看来已满是失望了。
徐远是徐掌柜的长子,也是深得徐掌柜真传的庆和堂的接班人。可惜,物是人非,一切都已做了改变。这个曾经整日与药香为伍的年轻人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民!还是一个连田都种不好的农民!
尽管播种时节豪情万丈,可收获季节却也只能望地兴叹。隔行如隔山,谁说不是呢?要想在这薄田中弄出点儿成就来,还需要时日的锻炼。可惜,经验需要时日,这肚子却是顿顿都不能不填的。
遥想当年的富足日子,再看看眼前的凄凉,声声叹息已经丝毫不能抒发心中的苦闷,可除了叹息,徐远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田地的一头儿是弯曲的乡间小路,曲折的将两边的地分裂开了,又和整片大地浑然一体,似巧夺天工而成,构成了这分割又和谐的美。
徐远沿着这小路慢慢向前,一条小路在一处树荫下开了岔口儿,徐远定沈看了看,脚步不由地选择了朝右的小路,那条路通向一片坟场,那坟场里有他父亲的碑铭。
小路很是泥泞,徐远的脚下已经沾了很厚的泥巴,宽袍的底端也溅上了泥浆,可他丝毫不在乎,仍旧一步一步的向前。
日头渐渐爬了上来,蒸腾着潮气混着这稻香在空气中弥漫,清爽了徐远的精神。看自家的稻田是其一,他还要给他父亲的坟头儿除草,因为还在三年的守孝期,徐远经常来坟前看望,有的时候更是几日都住在坟地旁边临时搭建的小屋当中。
远远的,徐远看到两个人立在父亲的坟头,那是两个衣着华贵的富人,其中一个头上还戴着斗笠,遮掩了半张脸,不过看那身材还有那露出的唇红,应该是个女子。
自从徐家失去了原来的富足,落寞的就像是被施了魔咒一般失去了所有蹬门的贵客,纵算当初父亲出殡之时还是门庭若市,可在清楚地看到徐家算是彻底地败落了后,那些人也都像躲避瘟疫一样逃开了,生怕和徐家有什么瓜葛。
门前冷落鞍马稀,徐远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世态炎凉的滋味!可眼前站在父亲坟前的这两个人又是谁呢?定了定神,徐远还是走上前去,一阵对望之后,徐远倒有些失望,这个世道真是的,就算自己已经走了霉运,可老天爷为什么还要和他作对?想见的见不到,不想见的却躲不开。
来的人是沈凌风,当然,陪在他身边头戴斗笠的女子不是凌霜还能是谁?两个人今天是专程在这里等待徐远的。
“多日不见,贤侄可还好?”沈凌风露出长辈的微笑,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徐掌柜不止一个儿子,可唯独这个大儿子最具徐掌柜的宽厚仁爱之风。所以,也颇得沈凌风的赏识,虽然此次前来并非叙旧,可能够见到徐远沈凌风还是颇感满足。
“沈谷主应该知道,见到你我根本不会好。”略带仇恨的怒气在徐远的心底升腾,连同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看来贤侄还是对令尊的事情对在下耿耿于怀!”沈凌风叹息了一声,表情略有心痛,虽然他对徐家有那么些许的埋怨,可还根本到不了恨的程度,此刻更有些惋惜。
“耿耿于怀?沈谷主竟还这么轻描淡写!”愤怒写满了整张脸,就连这大好的阳光都融化不开。
“贤侄何必这样咄咄逼人?我和令尊本是多年的故交,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按辈分你还应该叫我一声叔叔,于情于理我们之间都不应该成为仇人!”沈凌风向前一步,他的脚下也沾满了泥污,手上也残留着泥土的痕迹,再看看坟周围的杂草已被清理干净。
“故交?叔叔?”徐远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你觉得你配拥有这样的称呼吗?不应该成为仇人?可惜我们早已不共戴天!”徐远抖了抖精神,这倔强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孩子。
凌霜站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徐远,虽然她知道,徐远根本不会武功,也就绝不可能近了沈凌风的身,可她那紧绷的神经还是不允许松懈下来,她不允许沈凌风有丝毫的意外,绝不允许!
“贤侄何必这样说话呢?令尊的死的确也是心中的一个结,我也是万万没想到……”沈凌风的情绪有些激动,虽然他和徐掌柜谈不上挚友,可毕竟十几年的交情。
“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根本不需要!”徐远冷峻了神色,他绕开了沈凌风走到了坟前,被雨水冲刷过的碑文刺目逼人。
“徐公子不要冤枉好人!更不要侮辱我家谷主的人格!”凌霜咬牙切齿道。
“冤枉?好人?太可笑了!天底下还有你们这样不知廉耻之人!不过冤枉也好,侮辱也罢都是你们自找的,谁叫你们偏要跑到我的面前来?”徐远丝毫不肯示弱,也毫不在乎说话的凌霜是个女子。现在的他满心满眼都是仇恨,他此刻只怪自己曾经只热种医术,对武功没有半分研究,但凡他能施展拳术,他绝对不会放过眼前的沈凌风!
“难道你现在还认为令尊的死和我们谷主有干系?”凌霜凌厉地质问,徐远冷冷地一笑。
“不要再在这儿装好人了!我徐远也是三十多岁的人,绝对不会被你们三言两语的蒙骗!我自知不是你们的对手,所以我也不会动手!不过也请你们赶快离开,不要打扰我父亲休息!”徐远蹲下身去双手轻轻捧起一抔黏土,硕大的泪珠顷刻喷涌而出,他恨自己的无能!
“我理解你对令尊的一片赤子之心,但有些事情真的不像你想得那样!我来京城的确是为了彻查假药一事,得知令尊如此糊涂也的确很是气愤!可我沈凌风行走江湖绝对没有要谁命的意思。不过令尊和我结交多年,应该知道我的为人,可他为什么却执意地选择了去死?过去我也想不通,可现在我似乎应该是明白了。有一些话,一些猜测,如果贤侄愿意,我可以说给你听。”沈凌风也慢慢蹲下身去,他有些愧疚,也有些埋怨,他怨恨坟中的老友不该如此的作践自己的性命。
没有歇斯底里的反驳,徐远却出奇的安静,沈凌风只当作他是默认。“不知道贤侄是否还记得庆和堂有一位脑门上长有红记的学徒?”
徐远虽然没有吭声,可他脑子却在仔细地搜索,记忆的一角儿被揭开,他的确似乎见过这样的一个人。
“这个人在你们庆和堂,在你父亲还是庆和堂掌柜的时候无缘无故地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沈凌风苦涩一笑,抖落了手中的泥土,他再次站起来时,徐远也跟着起了身。“这……这与家父有何相关?人又不是我们杀的!”徐远垂下了头去,高高的太阳在他的脚底下投下了一抹浓墨的黑影。
“徐公子,谷主并没有说那个学徒已经死了,谷主只是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为何徐公子那么肯定那个学徒是被杀了?”凌霜抓住了徐远的把柄问道。
“我……我也没说杀了……只是……只是都找不到人了不就是……”徐远结巴了,他知道,自己可能太着急说错了什么。
“看来贤侄是知道些什么……”沈凌风摇了摇头,他有些无奈,本来他还怀着侥幸的心理,可现在看来有些没必要了。
“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父亲杀的!只不过……”
“只不过那个人是受你父亲指使才去做的傻事,然后才被人杀人灭口的!我说得可对?”沈凌风逼人的眼神直视着徐远,那一刻,徐远觉得自己已经被人扒光了衣服却找不到隐藏之所的浪人,他想回避,可是似乎已经无处可逃。
“令尊或许还有一丝良心,或许也是为了保全你们的平安……”
“不要在这里说得好听!一切还不都是你!如果你要是不来,他们根本不会大动干戈,家父也不会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就是你!你打乱了所有的一切!一点失了效的草药而已,你又何必大动干戈?派你的女儿不说还要自己亲自来!你的到来叫他们慌了手脚,也逼得我父亲……”徐远咆哮了起来,虽然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可当那悲愤喷涌而出,天地很快将其吞没了下来。
“徐公子你简直是不可理喻!自己做下了错事却好意思冤枉别人!”凌霜掩饰不住内心的愤怒。
“不可理喻?说我不可理喻?那是因为你们还没碰到真正不可理喻之人!”徐远嘴角儿泛起冰冷的微笑。
“混账话!堂堂七尺男儿竟选择做懦夫!我简直是高看了你了!”沈凌风握紧了拳头,朝着徐远的面部袭来,就在距离脸颊一寸的距离前豁然停住,徐远吓得失了神色,凌霜也是一惊。
“懦夫?难道还有别的路可选吗?”徐远苦笑着将沈凌风的拳头移开,两行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当然有!我们谷主今天来就是要帮你的!”凌霜道。
“帮我?怎么帮?”
“如果你肯放弃前嫌,站在我这边,我愿帮助贤侄夺回庆和堂!”沈凌风字字真诚,传到徐远的耳朵却是略带几分讥笑。
“夺回庆和堂?沈谷主未免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纵然现在沈谷主有了代王这个靠山,可你知道你们要对付的是谁吗?那是一个谁都无法撼动的层峦,不说别的,单单尹思明就可以对抗代王,更何况他的背后还有尹达,尹达背后有尹皇贵妃,而尹皇贵妃背后有的是皇上,是太子,还有那满朝数不尽的大臣!以卵击石知道是什么后果吗?我们虽然已经身败名裂,可我们还不想玉石俱焚!更何况,焚的只是我们,连人家的一根寒毛都伤不到!”徐远惨笑着,阳光下那惨烈的笑叫沈凌风有些心疼。
沈凌风知道徐远说得是真心话,他也清楚他将面临怎样的艰难!可艰难就不做了吗?“蚍蜉撼树虽然可笑,可愚公移山也未尝不可!难道贤侄的心性就这样被磨灭了吗?难道徐家的家业你就一点也不可惜了吗?”沈凌风看着徐远。
“可惜!可惜!怎么会不可惜?那可是我们徐家几代人的心血……”徐远念叨着,两行滚烫的热泪缓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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