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母亲

刚放晴的天空又被乌云遮蔽。

        从屋中出来，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肆虐狂吹，吹的姝晏帽兜下的小脸如被刀割，阵阵生疼。姝晏倒吸一口凉气，拉住厚厚的披帛，防止风雪往衣领里灌，莲心跟在身后打开油纸伞，稳稳撑在姝晏头顶，顶着风雪，匆匆往母亲的正院赶。

        好在正院离她的沁芳院离得并不远，走了一会便看见守在院门口翘首以盼的李妈妈。

        看到姝晏来了，李妈妈眼角凝出笑意，撑着伞走下台阶迎接她们，呼呼的风声仿佛将她眼角的细纹吹的卷皱，李妈妈将伞稳稳举在姝晏头上，扶着姝晏往内走，一面走一面喜欢道：“这天太冷了，姑娘快进屋。”

        “母亲病情好些了没，大夫配的药可管用？”姝晏关切的问道，她记得前世母亲越是吃药，身子越发衰败。

        “吃了几贴还是老样子，整日咳嗽，换了好几个大夫都说风寒入体，不是什么大病，可这都几个月了不见好，实在令人担忧。”李妈妈叹了叹气，一提夫人就满面忧愁，她是母亲傅氏身边的老人，跟着傅氏嫁进谢家，一直拿谢氏当自己的女儿般疼爱，恨不得卧床得病的是她才好。

        走上抄手游廊，李妈妈和莲心收起伞，交给在屋外等候的翠巧。

        进屋前，姝晏挽住李妈妈，在她耳边低语交代道：“我记得程大夫说过母亲这病三分靠药，七分靠养，母亲性子要强，又常思多虑，老想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妈妈是老人，还得靠您多劝劝母亲安心静养。”

        李妈妈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她记下了。

        “姑娘快进。”碧月殷勤的撩开门帘，满面笑容的向她行礼，姝晏记得她是母亲身边的二等婢女，性子有些脱跳，和她屋子里的白蕊关系很好。

        姝晏朝她笑了笑，转头打量着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母亲的住处，鼻尖泛过一阵酸楚，距离上次见到母亲，已有十一年了。

        屋子烧的很旺，莲心替她解下披帛，姝晏绕过山水屏风，看向躺在大红酸枝七屏罗汉床上的傅氏，病中的亏损令她消瘦了很多，面颊上泛着苍白，一双秀眸仿佛蒙了灰尘，看见姝晏进来，精神不济的朝她笑了笑，招手示意她上前。

        “母亲，女儿想你了。”姝晏上前握住母亲的双手，才发现干瘦的只剩皮骨，她抬头望着神色温和的母亲，万种酸楚涌上心头，想起自己的荒诞令母亲担忧，悔恨的红了眼眶。

        “柳姨娘还在呢，莫要耍小孩子脾气，咳咳”傅氏笑着朝姝晏额头上轻轻一点，随即捂着帕子咳嗽起来。

        姝晏连忙扶住母亲的背部轻轻拍打，一旁的柳姨娘好意递过水杯，被她一把推开。

        她不是在耍脾气，有着前世记忆的她，知道柳姨娘这个人，内心并非如她表面那张脸一样纯善无害，柳姨娘碰过的东西她都不敢让母亲再接触。

        姝晏此举，实着打柳姨娘的脸。

        却见柳姨娘微微一笑，面上不露半分愤怨，只是将缂丝紫鸢雀栽绒地毯上玩闹的女孩抱起，安静坐在杌子上。

        等母亲咳声渐止，姝晏才将目光移到一旁，冷冷审视着柳姨娘母女，若有所思。

        柳姨娘闺名若云，是右丞刘鸿训的义女，七年前她江南返京的途中被山匪劫持，正巧那年父亲谢绍玉外放地方县官，一心向治理匪患的谢绍玉联合当地驻兵端了匪窝，救下了柳若云，谢绍玉不忍恩师的义女毁了名节，便把她纳入府中。

        柳若云进府后十分低调，除了每日来正屋请安外，都会规规矩矩的待在她的院子里，母亲冲着她这份乖巧并未为难过她，就是这么一个透明人，在谢家落魄后毒杀了谢老夫人，待到京衙查出此毒出自江南柳氏秘毒时，才发现柳若云早已逃离京城。

        她那时已经被关进南苑，听到看押她的婆子们闲聊此事，忽然忆起一个宫廷秘闻，江南柳氏一族，是大楚有名的医学世家，先帝病危时宫廷突然爆发瘟疫，太子染疫身亡，一母同胞的五皇子即位后彻查病疫源头，才发现当年的瘟疫是一种病状和疫病一样的致命毒药，而投毒之人正是三皇子的柳侧妃，这位柳侧妃正出自江南柳氏一族，之后江南柳家一夜覆灭。

        她猜想柳若云很可能是活下来的柳氏分支，先帝逝世已有二十年，柳氏投毒已被遗忘，若不是沈家和皇室关系密切，她也不会知柳氏秘闻。

        有前世老夫人毒杀的记忆，她深深怀疑母亲病逝的原因并非一场风寒那么简单，很有可能是柳姨娘暗中投毒。

        幸好她带着前世记忆回来，记得那个发现柳氏秘毒的太医的名字。

        “长姐。”

        一声稚嫩童音响起，柳若云怀中那个长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跳下来，四岁的孩子一板眼向谢姝晏行着规范的问候礼。

        姝晏笑着点了点头：“六妹不必客气。”

        她从小养在外祖赵家，十岁后才被接回谢府，和府中姐妹并不亲近。

        只是隐约记得她这个庶妹在府中行六，闺名如絮，相貌随了柳姨母，行为举止却像极了三叔谢宏玉，一板眼的严规守矩，她出嫁那日府中姐妹对她避之不及，只有这个六妹来沁芳院陪了她片刻。

        这么一个刻板的妹妹，也不知道听到她母亲杀人后是何心情。

        柳姨娘见谢姝晏不待见她，便恭敬的向母女二人告辞，识趣的领着六姑娘离开了。

        苏二夫人见柳氏母女走了，端庄的面上显露疲惫，伸手疼爱的抚了抚姝晏的发丝安慰道：“外面那些流言莫放在心上，有娘亲护着，我的姝晏配的上华京最好的郎君。”

        听到这话，谢姝晏忍不住落泪，她的母亲病中还是念念不忘给她寻一门顶好的亲事，希望她日后不会在婆家受委屈，而她前世却忤逆母亲的意愿，为了推却亲事一心想着怎么躲开母亲，直到母亲临终前也不曾尽过孝道。

        “娘，姝晏不想嫁人，姝晏就想守着娘。”姝晏低头轻声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孩子脾气。

        苏二夫人好久不曾见到姝晏对她撒娇，不禁莞尔道：“傻孩子，你还能守着娘一辈子啊。”

        李妈妈端着熬好的伤寒药进来，听到后也笑着打趣道：“夫人，姑娘这是舍不得您呢。”

        姝晏无奈，她是真的只想守着治好母亲的病，不想在盼着嫁人了，可母亲只当她在说玩笑话，她默默接过药，慢慢吹凉后喂给母亲。

        喝完药，苏二夫人有些困倦，强撑着精神拉着姝晏的手问她心中是否有中意人选。

        姝晏不由得顿了顿，思绪飘忽。前世母亲见她对说亲避之不及，也曾问过她是否有中意人，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母亲，是有的，她大逆不道的看上了有妇之夫的沈家二少爷。

        她也曾一度揣测不安，生怕母亲知道她的秘密后会忍不住打死她。

        母亲出自商贾之家，但性格极其要强，嫁进谢家后因为出身低了大夫人一一头，便在其他事上都要争三分，谢家自诩清流世家，最重视名声，个个却不善打理庶务，母亲在闺中便掌管苏家钱财庶务，嫁进谢府后老夫人将谢府中馈移交给二房打理，母亲用钱财拿捏了大房和三房十多年，也因此等到苏家落魄时母亲病重，大房露出獠牙，联合宋姨娘从母亲手中夺了谢府中馈，狠狠扼制二房的银钱进项，她念念不忘沈景逸还被父亲知晓，父亲气的大骂她不知廉耻，命人捆了她扔到书房，扬言要打死她以证谢家清誉。

        她的荒诞还是被母亲知晓。

        母亲拖着病体，赶来和父亲吵了一架，之后谢老夫人出门将她压到祠堂罚跪了整整半年，等她被放出来后才知，母亲已经病故，她连母亲最后一眼都没见上。

        百般疼爱的父亲对她失望至极，将宋姨娘扶正后去了松山书院，一年四季都住在学院校舍，对二房衰败的现状不管不问。

        宋姨娘是小官庶女出身，哪懂得掌家，一个劲的往自己口袋里捞钱，二房败落账本成负字，她们母女三人私房却富得流油，宋姨娘扶正后谢如芸摇身一变从庶女变成了嫡女，高嫁进威虎伯府，她听说娶嫁当日十里红妆铺路，嫁妆单更是念了一条长街才念完，这才知道母亲死后留给自己的那份丢失的嫁妆被宋氏母女骗了去。

        当初为了促成她和沈家的亲事，宋姨娘跑到她面前哭泣府中遭了小偷，不仅连账房的钱财被盗，连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也一并遗失，恰好沈家上门求娶她，宋姨娘趁机狮子大开口要一万贯银钱。

        本来她还在犹豫，谢如芸一番话让她下定了决心嫁人。

        谢如芸言辞恳切道：“二姐难道还能拖着一辈子不嫁不成，沈家那个病秧子美人拖了好几年还没死，她能拖的起，二姐你能熬的起吗？嫁进沈家不就能时常见到他了吗？母亲为你挑了这门亲事，也是心疼二姐，一笔写不出俩个谢字来，我和母亲都是诚心诚意为二姐你打算呢。”

        她素来端着孤傲的性子，不喜欢和这些血亲姐妹打交道，自然也不知谢如芸包藏祸心，想必她早看出自己性格中的偏执的一面，就是嫁进沈家也肯定不会罢休！

        姝晏淡然笑了笑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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