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部族大营占地虽宽广，外围石墙更是週迴十数里，但二人一路行来，此刻已站在大营正面的门楼之上，脚下传来兽类喘息与盘查问询之声，那队远来行商正驱赶着牛驼兽穿过门洞。
“难怪在镇龙柱时那老鬼跟矮矬子会显得那么惊骇……”梵高若有所思的说道，“可是，我在殿下您和华长老身上，却看不到一点担心的样子？”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我非常希望发生在我和我儿子身上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您所说的一切也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但显然……”他摊了摊手，苦笑一声，“既如此，圣女殿下您理应未雨绸缪、为族人安危早着打算才是，又何必善待我们这两个带来灾祸之人？还花费精力与时间为我解答这些来龙去脉？”
“我不想纠结于诸如‘为何会是我们？’这种无意义的问题，既然事情已发生，坦然接受便是……但成为那狗屁的星辰之子对我儿子会有什么影响？第一个测试我明白，第二个测试又是什么意思？最重要的，我和我儿子，该怎么样回到我们的世界？虽然我的神经很粗，但我真的感到已经要崩溃了……”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梵高停止了一连串的诘问。
“我看不像……”圣女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梵高茫然问道。
“你不像要崩溃的样子……”
“……”
“好吧，”圣女微笑了一下，这个举动使得对面的梵高不自然的移开了视线。
“前些天，我想通了一些道理，”她望着远处的原野，说道。“大道之中，本无命运，唯人自择而已……未来拥有着无限种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还会再衍生出无限的交叉循环，在这当中，起着决定作用的，端端只是每一个人自身作出的选择……”
“至圣密道一定会再度开启，域外天魔也一定会通过我的世界进入你的世界，决定这件事情的选择权不在我们的手中。但正如我适才所言，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凡事都有其变数，只要你能找出那遁去的一，这一就会生出无限的可能，也即圣人所谓一生万物……”
“我的母亲、家姐，还有这个世界别的一些人，他们洞悉这一点，所以前往盘古世界去寻找解决的办法——毕竟，那里才是原祖之地、众神的起源之所在。而现在，这种可能性确实来到了我的面前，你觉得，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圣女停下话语，转回头看着梵高。
“可是……”梵高刚想说什么，圣女摆了摆手。
“你的其他问题，我现在不会给你解答，以后你自会知晓，”圣女说道，“至于如何回到你的世界，坦白的讲，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梵高苦笑一声，喃喃的重复着。
看着对方的愁眉苦脸，圣女突然笑出声来，四周渐浓的暮色似乎也随之明亮了一瞬。
“我不知道你们将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回到盘古世界，但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喂，你这样瞪着我干嘛？”
梵高脸上一热，故作镇定的移开投射在圣女笑靥上的目光，“呃，我只是感到惊讶和高兴而已……”他解释道，然后另外一句话好似未通过大脑思考一般冒了出来：“你笑起来的时候，给我很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这就是你们那个世界的无聊男子搭讪女性的可笑方式吗？”青桐收起笑容，别过头去，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神色。
汗水毫无征兆的自梵高额角淌出，想钻入老鼠洞的感觉充盈他的全身，但这一刻，却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感到放松的时候。
“在以前，我熟悉很多种讨好女性的方法，但是现在，我
觉得那些方法都很可笑，特别的，在圣女您的面前，更是显得非常的拙劣，所以我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还请圣女不要见怪……”梵高悄悄抹去汗水，然后把手掌放到石垛上，一阵清凉传来。
“好吧，这话听来还行。”青桐捋了捋鬓发，抬头望向天空，不再言语。
半晌后，正当梵高暗自思忖应否打破沉默之时，身旁的女子却突然发出一声森然冷笑。
“鼠辈……”青桐的眉头秀气的挑起，两人周遭的空气中无端的出现了一股燥热火气，“华异，传我谕令，升起图腾盾，拒龙棘刺戒备，阖族上下不得出大营半步！”
距两人数丈远的城楼阴影中，悄无声息的迈出一名身躯裹在连体黑色软甲下的枯瘦男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面孔上一对尖细小眼却如锥子般刺人。此人也不言语，只是双手一揖，身形晃动间已消失在城楼之上。
“这是……”梵高诧异的问道，却被青桐摆手止住。
大约几次呼吸过后，自大营中心的图腾柱处，淡黄色的光团亮起，迅疾扩散至整个大营范围，如倒扣蛋壳般将之笼罩于内。与此同时，无数根长达三丈以上的尖利石矛从城墙外围根部鳞次栉比的破土而出，密密麻麻的围绕大营一圈，似巨兽獠牙斜指天穹。
梵高环目四顾间，身旁青影闪烁，他转头一瞥，那清冷女子已凌空十数米，环于身躯的淡淡火色在深重暮色中光芒大放。
“圣谕！来犯者为吾私敌，吾自当亲往诛杀，凡吾霜火氏族之龙脉者，皆不得妄动，族中一应事务，唯云回长老是瞻，违者，逐！”青桐朗声说道，清越语音传遍大营。
以掌击胸的咚咚声音整齐划一的响起，便连那些小小顽童们也神色庄重的肃立昂首。
青桐满意的点点头，目光看向呆立原地的梵高。
“我既然决定了要庇护你们，就不会允许任何人动你们一根毫毛。所以啰，你就老老实实的呆在这，不用担心什么，懂了吗？”她轻声说道。
“我会给您加油的，圣女殿下！”梵高带着几分尴尬的喊道。
“加油？”
“呃……就是为您祈福的意思……”
空中的清冷女子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转过头去，袖袍一拂，身形猛然拔高，随着不知由何而来的铿锵鹰鸣，火凤虚影在背后虚空中一现即逝，整个人已御风滑翔至营外原野之上。
梵高目光复杂的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回望，却见高瘦老者不知何时已登上城墙步道，正向着他走过来。
“云回长老，我儿子他……”
“放心，令郎吃饱喝足，已经被华岳家的阿嬷哄着睡过去了。”
“这孩子……”梵高摇摇头，“对了，云回长老，您能够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高瘦老者走到他身旁，双手抚在石垛上，轻叹了一声。
“在你看来，你们两人进入委羽世界，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答反问道。
“获取信息的来源？回归祖地的契机？”梵高不确定的回答道。
云回长老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后又问：“那么，星辰之子呢？又意味着什么？”
梵高苦恼的呻吟了一声，使劲揉着自己的额头。“老天爷啊！不要再提这什么之子了好吗？我们就是一对普通人父子而已，我们想发财，想出名，想当人上之人，想很多遥不可及的梦想，甚至也想过摇身一变成为超级英雄，掌握强大力量，拯救世界，然而我明白，这些梦想，它们都不算什么。我和我的儿子，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应该是实现这些梦想，任何人存在的意义都不应该是
这些——它们仅仅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而已。事实上，在我看来，如果生命有其目的，那本身就是对生命的禁锢。我是一个有神论者，我相信神祇创造生命一定具有某种目的性；但我也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正是这种自由，让我能够选择我喜欢的生活而不是有意义的生活。所以，穿越世界又如何，星辰之子又怎样，这些问题不应该由我们来解答，这种责任也不应该由我们来背负。我，只想回到我的小窝，美美的抽上一支烟，然后躺到床上，蒙头大睡……”
“自由意志是么？倒是和青桐那丫头的一些看法颇为契合……”高瘦老者点点头，然后目光变得严厉起来：“我无法评判你这种观念的对错，但我知道，如果想要使生命达到你指称的无目的——也即圣人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之境界——可远远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简单之事，没有强大力量的支撑，你连有目的的生活也过不上，更别提无目的的生活了！”
老者嗤笑了一声，“想回到你的小窝是吧？行啊，来回给我看看？就现在，你倒是回啊？”云回长老声色俱厉的说道，“圣女在前方抵挡准备摧毁你父子的敌人，而你在这里跟我说你只想躺到床上蒙头大睡？”
梵高涨红了面颊，气急败坏的喊出声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在你们面前，我就算不是蝼蚁，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蝼蚁？”华云回嘴角抽动了一下，“你们可不是蝼蚁！在这场波及诸天万界、甚至不排除有神祇参与的游戏当中，你和你的儿子，你们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那又怎样？我甚至都保护不了我自己！”梵高垂下头。“命运安排好了一切，神祇们操纵着提线木偶，每一个人都走在既定的路线之上，没有人能够跳出命运的洪流。”
“你的认识有些偏差，但这怪不了你，属于你的时候还未到来，”华云回突然诡异的笑了笑，“恰好，我擅长一种小戏法，它也许能帮助你提前明白一些道理……”
他自袖袍里摸出一支朱砂笔和一张黄色符纸，在其上写就一字，然后对梵高说道：“现在，你随意说一个字……”
梵高眯缝着双目，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字！”
高瘦老者微笑起来，举起符纸，上面赫然一个鲜红的‘字’。
“再来！”梵高喊道。
云回长老耸耸肩膀，翻过符纸，在另外一面继续写上一字。
皱眉俄顷，梵高开口说道：“有！”
符纸再度举起，鲜红的一个‘有’字。
“不用去揣测我是如何办到的，”老者说道，“你明白我想告诉你什么了吗？我可以给你一点小小的提示——之前和之后……”
梵高闭上眼，半晌后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容，他睁开眼，看着对方，“您预见到我会说出什么字，所以您在纸上写下了这个结果；但若您在出现这个结果之前，告诉我我将说出什么字，那么这个结果也许会出现也许不会出现，这都取决于我的选择。”他稍停了停，然后继续说道，“也即是说，神祇们能够预见一件事情的因果、一个人命运的走向，但是他们无法保证这个果的必然发生、无法注定这个人命运的最终走向，因为，一件事情会有许多的可能，而一个人的命运，也会有无数的分叉小径，而决定这一切的，都在于人自身的选择而已……”
“我想，这就是您要告诉我的！”笑容扩展到梵高整张脸上。
“人自身的选择吗？几天之前，有人对我作出过类似的回答……你们，还真是……”欲言又止的老者目光复杂的看着梵高，然后转头望向远处原野上已经落于地面、正缓步前行的青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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