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高椽吃完“保时捷富婆带去的鸿门宴”，出了饭店门，在路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
骑到一段近四十五度角上坡路的时候，他开始后悔。
从饭店出来后他膝盖有点疼。但车得还回指定地点，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蹬。
目的地在t市老城区最北边，那里有一间纹身工作室，名字叫“萧瑟工作室”。
因为老板本人的名字就叫萧瑟，不仅是个纹身师，还是个鼓手——噩梦的鼓手。
萧瑟不仅是他的艺名，也是他的真名，此处引用本人的话，“反正这名听着跟艺名似的，说是真名反而没人信”。
高椽当年落地t市第一件事不是找住处，而是搜索纹身店。
当他把“t市专业纹身”几个关键词合并搜索之后，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萧瑟的纹身工作室。
他照直登堂入室。
但他不是去纹身的，而是去洗纹身的。
虽然萧瑟有一整套专业的洗纹身设备，但他从来没洗过纹身……结果昭彰，洗了还没五分之一，高老师就不行了，人生第一次举手投降。
“呜——汪！汪汪汪！”
熟悉的迎接方式。
高椽把金毛从身上扒拉下去，反手关上门，金毛在他脚边绕圈摇尾巴，他弯腰撸了两把。
两把显然还不够，金毛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冲他摇尾巴。
入耳没有纹身枪震动的“嗡嗡”声，看来今天没有客人。
“嘿！狗子！别缠人家高老师了，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一款，真不像我。”有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从里屋出来的男人一头棕色的长卷毛，看上去和金毛可以称兄道弟，他冲金毛拍了几下手，金毛“嗷呜”一声扑他去了。
不一会儿，萧瑟牵着狗绳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下定决心来洗纹身了？这回还逃吗？”
“不洗，上次逃还剌了条口子。”高椽躺在纹身床上闭目养神。
“喝点茶？我这里有不正宗的信阳毛尖，和肯定是假冒的正山小种。”
“来点假冒的。”
萧瑟一边泡茶一边撸狗，“听说昨天虎子去排练室闹事了？”
“嗯。”
“然后呢，让老总揍了？”
“嗯。”
萧瑟叹了口气，“以虎子的尿性，他还会去闹事的。”
“……嗯。”高椽从茶杯口捡出一根狗毛。
“这事儿惹你心烦了？”
高椽又捡出一根狗毛，“没有。”
“可你满脸写着不高兴。”
“和虎子没关系，我中午没吃好。”
高椽闭上眼睛。
脖子上挂着“近期出土，含古代放射性元素，切勿接触”标签的老几位又在他眼前晃，晃得他心烦。
他只好睁开眼睛，盯着昏黄的天花板。
“唉早说啊，想吃啥？我这个草原大汉给你搞。”萧瑟豪迈地锤自己胸口。
“……我不搞大汉。”
萧瑟一愣，随即一顿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艹，你少逮我漏洞，我土话说惯了！”
“上次的羊肉。”
“羊肉啊，我看看……”说着萧瑟站起身去翻冰箱，工作室就和他家似的，有吃有喝，一应俱全。
“有，我煮个锅子？”萧瑟从冷冻柜里拎出一袋羊肉块。
“嗯。”
“等着啊。”
萧瑟在t市已经住了十多年，但身上那股草原人民的热情朴实好像从未消失过。
看来大城市也有驯化不了的人。
他是高椽选择加入噩梦的原因之一——萧瑟是个很成熟的鼓手，拍子无比精准，和他合作是一种享受。
噩梦的成员除了萧瑟，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八岁，换句话说，他们结成初期都是一群未成年或刚成年的黄毛小子。
在这个年纪就开始被无尽的追捧、迷恋、酒精和异性包围，可想而知，会长成什么不堪入目的样子。
萧瑟从茶几下面把电磁炉搬上来，架了口薄不锈钢盆，开始煮底料，厨房里开火焯着羊肉。
“咕嘟咕嘟……”
煮水声占据了整个空间，热气腾腾，高椽躺在纹身床上犯困。
他熬夜，但那位悬疑作家似乎比他更能熬。每次当他以为自己熬赢了，严戎总能用秒回的邮件击败他的骄傲。
“萧老板。”
“咕嘟咕嘟……”
“萧瑟。”
萧瑟迟了几秒才回应他，声音听着有些发紧，“欸。”
“怎么了？”高椽睁开眼睛从纹身床上坐起来。
“妈的，我那丧秧子二舅家又出事了。”萧瑟拧着眉头看手机，一脸不快。
“去吧。”
“肉才刚煮上。”
“没事，我给你收拾。”
“其实焯得差不多了，搁汤里炖会儿就行，你自己行不，下次我妈来让她给你煮正宗的。”
萧瑟说着站起来，拿上外套，“那我先走了啊，门你带上就行。”
萧瑟走之前把金毛引诱到里屋暂时关起来，“我不在你管不住它，一会儿馋疯了盆都能给你掀了。”
“嗯。”
“走了啊。”
“慢点，别跟你二舅着急。”
“知道。”
高椽把萧瑟送出门，再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室响个不停的“咕嘟”声，但明显冷清了许多。
人和狗都不在了。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
高椽伸手关了火，一颗颗空心的草果浮到了汤水的表面。他又把火打开，起身去厨房盛了半碗焯熟的羊肉。
中秋节后一天就是新噩梦的live。
萧瑟的丧秧子二舅是桥洞底下开小面馆的，能出最大的事就是被农民工兄弟砸摊子——他二舅人不够实诚。
高椽把羊肉块埋进红汤里，筷子上沾了一层浮油。他盯着锅，突然很想去严戎家吃螃蟹。
尽管他给严戎贴的印象标签在“这货疑似乱搞”和“这货熬大夜”中间左右浮动，却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严戎在嬉皮笑脸时一双平静的眼睛。
他很好奇，那是为什么。
这个悬疑作家本身也像一部悬疑小说。
他对大多数人事物的兴趣始终徘徊于冰点，回国两年半，他脑子里还是第一次产生“好奇”这个抽象名词……他想或许是因为在严戎身上，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世界很大，可能掘地三尺、终其一生都无法找到自己的同类。
t市并非钢铁森林一样的巨大都市，豢养所有男男女女在里面孤独成性——相反这里有茂盛的烟火气，新城老街，人来人往，作为北方城市，体现着优质的人情冷暖。
所以孤独是个性的毛病。
他掏出手机，正巧收到一封新邮件：“高老师，来吃螃蟹呗。”
心想事成。
“吃”，他连标点符号都没顾上打就发了出去。
高椽的回复进来，手机“嗡”的一声，严戎手一滑，签子就栽进了啤酒杯里，上面还有一整截肉，他心疼地直嘬牙花子。
“我的肉啊。”
“……老娘的酒啊。”吴松咬牙切齿。
“正好你也别喝了。”吴河没收了吴松的酒杯，连带剩下的半瓶也拿过来，通通搁在桌子下边。
“好吧。”吴松撇撇嘴。
“我们妹妹的酒量，三碗不过岗。”严戎笑道。
“咦，戎戎，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的外号嘞？”吴松好奇。
吴河偷偷冲严戎比了个“嘘”的手势，严戎一脸茫然。
“哎呀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哥就是小心眼！”吴松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严戎挠头。
吴河无奈地解释：“小松初中的时候被校园暴力过，那群傻逼天天追着她叫‘武松’，还逼她去公园里打老虎雕像，她不打就捏着她的手往上撞。”
“艹，这群小瘪三，头盖骨都给他们锤松了！”严戎怒。
吴松扬起下巴，骄傲地说，“后来我崛起了，把那群贱货一顿爆锤，然后就被停课了。”
吴河一脸懊悔，慢慢地说：“小松停课了我才知道这事，怪我那时候只顾着搞自己的事，没注意。”
“吴河同志，幸好你没注意啊！不然就不是我停课，而是咱俩一起上社会新闻。”
吴松趁吴河不备从一旁装饮料的塑料筐里抽了一瓶啤酒，又给严戎拿了一瓶橘子汽水。
“哥哥妹妹，敬你们，也敬这操蛋的生活。”严戎用筷子起开啤酒，瓶盖飙到了隔壁桌上，他瓶口对嘴“咕嘟咕嘟”灌下去。
“啪！”那头吴松一拍桌子，从桌下提起被吴河没收的那半瓶，“敬他妈操蛋的人生！”
“敬…祝咱们未来都他妈能心甘情愿。”吴河一仰头，干了自己那杯。
苦涩的啤酒把食道撑到痛，大半瓶奔涌进胃里，严戎停下来咳嗽了一声，又接着把剩下的半瓶干掉。
胃里像猛地塞进一个水气球，严戎捂着嘴缓了半天，才没吐出来。
“你悠着点，平时都不喝的。”吴河见状伸手过来给他顺背。
“别说，我半年没对瓶吹了，已经丧失该技能。”严戎苦笑。
“我上次看你吹瓶还是……上次。”吴松笑着说，“结果突然有一天就只喝橘子汽水。”
严戎笑着摇头，“我怕猝死啊，生活这么操蛋可我还是想活着。”
这时老板送来一盆花毛一体，“小美女给她哥点的，我送的。”
他们都知道吴河吃串必点花毛一体，一盘不够嗑，所以老板都直接上盆装。
吴河开始嗑毛豆。
他漂亮的单凤眼微眯着看远处，但并没有在看什么，眼神是涣散的，“那时候我要知道了……我可能真的会杀人。”
“你肯定会，毕竟那是你最‘死核’的时期。”吴松笑着调侃。
“妈的，生活是真他妈操蛋。”吴河把毛豆连皮扔进嘴里，嚼了一会儿才吐出来，“……你俩他妈就看着我连皮吃？”
“我以为你嗦汤呢。”严戎坏笑。
“哥，”吴松眨了眨眼睛，洁白的贝齿在下唇轻轻地咬了一下，“哥哥……”
“怎么了小松？”吴河紧张起来。
“……你嘴上还挂了根丝儿。”毛豆豆荚两边的丝。
严戎没忍住乐出声。
“你们俩！”
“我这不是告你了嘛，还生气，真难伺候。”吴松撅起嘴巴佯怒。
“对了，哥哥妹妹，你们中秋节回x县吗？不回咱们凑一桌得了。”
x县是t市下属的县城，兄妹俩的老家。
“不回，回那鬼地方干什么？”提起这事，吴松明显不太开心。
“嗯，不回，我们也就过年回去一趟，戎，你今年中秋也不回家？”吴河问。
“我哪儿有家啊，”严戎笑，“那我带着高老师和大闸蟹去你家凑团圆宴。”
“高老师？”
“大闸蟹？”
两人异口同声惊呼，但关注点泾渭分明。
只见妹妹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调，“咳咳我重说啊……高老师？”
“戎戎你，这、这么快啊？”吴河惊得才把下巴找回来。
严戎“害”了一声，“什么啊，高老师和你妹一样，只想吃螃蟹。”
“别把我说的那么肤浅，”妹妹抗议，“我还想吃火锅、烤串、面皮麻辣拌！”
吴河小心翼翼，“我看高老师人挺好的……要不，咱不祸害人了？”
对了，严戎同志呢，不仅给高老师留了一个“第二次见面就和许编乱搞”的初印象，还在不知不觉间，给吴河留下一个“在感情里似乎是个始乱终弃的渣子”的恶劣形象。
“吴哥，我真的没有祸害过人，”严戎转头问吴松，“妹妹你说，没感觉就提分手这个行为很可耻吗？”
“哥，这次我和戎戎统一战线。”吴松转头对吴河说。
“你啥时候都不跟我统一！”吴河怒。
“没感情了就分手有啥不对，我前女友跟我分手的理由还是我穿了棉内衣呢。”
严戎和吴河脑袋上同时冒出又大又亮的问号。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男人不懂，不说了。”吴松笑着摆手。
“是我的感情生活太匮乏。”吴河惭愧。
“我也匮乏，空窗空到家里连……咳，我不说了。”严戎决定从今天开始管住嘴。
不然以后在人高老师面前也不自觉地开黄腔，他这“乱搞”人设可就坐实了。
“我听懂了，但我哥估计没听懂。”吴松调皮地眨眨眼睛。
“能救一个是一个，”严戎拿起盛串的盘子回头喊老板，“老板，串凉了，再给热一下！”
“都说了让你们少迎风叭叭——”老板在不远处怒吼
“话说回来，戎戎，你是在追人家高老师吗？”纯情的吴河同志显然不想继续之前那个有色话题。
“没有啊。”
“那你……”吴河嘬了一会儿筷子头，“其实我觉得高老师对你有点意思。”
严戎惊，“什么意思？”
“哥哥哥，什么什么，有人喜欢上咱家戎戎了？”吴松激动地把小拳头握在胸前。
“……”严戎一时失语，也不知道这兄妹俩是从哪得到这些离谱信息的。
“你哥我感情生活匮乏啊，妹儿，你脑补一下如果有个人直接上来按住你的手，你会干嘛？”
“是美女我就夸她美甲好看，是男人我就抡他。”
“戎戎直接和人家十指相扣了。”
“什么什么什么？这么刺激！”吴松激动得小脸通红。
“人家也没抡戎戎，反而还有几分含羞带臊的。”吴河揶揄。
严戎一拍脑门，吴河不提他都把这茬给忘了……但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哪知道十指那么容易相扣啊！
“其实吧……”严戎犹豫着开口，他感觉四道灼热的目光瞬间钉在了他脸上，“我是挺喜欢高老师的，但我不打算追他。”
严戎笑了一下，“我也觉得，我就别祸害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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