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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枫红


世界上大概没几个打工人有胆子比老板先下班,特别当对家老板正蹲守在自己家门口。哈迪德杵在院子里熬到眼抽筋,直等到阎魔离开才敢回房间睡觉。

        凌晨往往熟梦到浓酣,最困得睁不开眼,哈迪德无意识展开的灵识忽然被陌生灵力惊动。

        楼兰的感知敏锐,灵识铺开的面也广,而且十成心思有八成都冲那位去,容易无视灵力的的细微偏差,有的灵傀对灵波的感知甚至比楼兰更敏感。

        身为“甚至”之一,哈迪德心悸后猛然惊醒,呼吸微滞,随即静静地平躺闭目呼吸安宁,不动声色地维持假寐。

        “既清醒了,”来人说道,煦声软语如三月春风拂面,文质彬彬的,难以让人产生恶感,“见见如何?”

        哈迪德沉默一瞬,掀被披衣立起身,鹰似的目光锐利地捕捉来人:“谁?”

        “嗨,”儚月背负双手,脸藏在面具后妥帖地微笑,“别紧张,是我。”

        “咎人,”哈迪德紧锁眉心,警惕地问,“找我什么事?”

        儚月:“想同您谈笔生意,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交易,凭你?”哈迪德勾唇冷笑,“你能代表地狱?”

        “何必代表地狱?瀞灵廷事宜由我便宜行事,”儚月平静地说,被人轻忽也不见怨忿,“况且,您不见得愿意与主君相商。”

        “主君?哦是你啊,”哈迪德想起眼前的咎人是谁,但说不出名字,“那个叫儚……”

        “在下儚月,”儚月右掌抚肩左手背后,向哈迪德徐徐欠身,“承蒙抬爱,请多指教。”

        哈迪德见过很多咎人,形形色色坏得争奇斗艳,因为死不了的□□拥有比虚圈更阴损的武德,很难让人相信它们是土地能开出的奇葩。

        咎人看扁儚月,好比虚圈群嘲哈迪德,它们鄙弃那些靠“溜须拍马”和“裙带上位”的废人。可哈迪德反而认为,这个涵养颇佳的咎人,比任何地狱里任何生物都更危险。

        这个评价要被其它瓦史托德知道,大概会嘲讽废物不愧为废物,还劳神留意蚂蚁的致死几率。

        但哈迪德只想咸鱼躺平混日子,并不想被“危险”连累,兴趣缺缺地推脱:“我一届灵傀光棍一个,没什么长处,和你们地狱做什么交易?”

        “您无需过谦,”儚月仍旧在笑,齿舌间翻搅的谦辞文雅而薄凉,“要不是有楼兰的信任,两百七十三年前,您‘一届灵傀’又能凭什么对那位,倒戈相向呢?”

        哈迪德披着香砂斋藤人畜无害的皮囊,目光前所未有地平淡下去,蔚蓝的眼珠冷凝专注,如同不动声色瞄捕猎物的孤狼。

        “您请放心,知情咎人不出三位,”儚月虽然挺直腰背,面颊却往下低垂,并不直视哈迪德,“主君严禁我等向楼兰提及,您大可安心。”

        擅作主张死更惨的无疑是咎人自己。

        “你想证明,”哈迪德微眯起眼,似乎在评估可信度,“自己在瀞灵廷随意行事,确实是得到你家‘主君’默许?”

        儚月:“是。”

        哈迪德沉默片刻,姑且听听儚月要说什么:“什么交易?”

        “我能够协助您安排任何身份,随时潜入瀞灵廷,”儚月回答,“而相应的,请搜集我需要的情报。”

        “瀞灵廷不差我这一个耳目,广泽攸予也是你们在用,”条件越有利,哈迪德反而越不轻信儚月,“再说,你敢信任我刺探的情报?”

        “贵族内也有蓝染的人,有能力瞒过他的人也不多,地狱与瀞灵廷事务庞杂繁琐,在下分|身乏术,攸予也是如此。”儚月不着急,编排子虚乌有的“事务”眼也不眨,不徐不疾地陈述道,“至于信不信,在下自然是敢的,现在的地狱与虚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何苦同自身过不去。”

        哈迪德不为所动。

        “更何况,随意出入瀞灵廷的身份,不正是您所需的?”儚月轻声说,“您潜入尸魂界,为的不正是替那几个莫名失去行踪的孩童,销声匿迹的亡魂残魄,讨个说得清的去处?”

        哈迪德见多世事艰难,曾过的桥比人一辈子能走到的路途遥远得多,按理早该看破红尘处变不惊,此时他却只觉寒意如潮水没顶,紧紧绷住嘴角,面色铁青、意味不明地低声讥嘲:“怎么,地狱什么时候起,开始排查一次性道具的祖宗八辈?!”

        双方凌厉凶悍的灵力狭路相逢,在鸟语花香的夏日清晨无声对峙,不甚牢固的农房微微颤抖,蓦地鬼气森然。

        “自作主张罢了,只要不误正事,主君想必是默允的,”儚月仿佛没觉察不妥,仍言笑晏晏,甚至反过来恭维哈迪德,“何况您又身份特殊,行事可不能算全无痕迹。不过您居然潜伏在那位近旁,在下倒委实,不曾料想到。”

        “哦,是么?”哈迪德喉结微微上下一滚,几乎从牙缝里逼问,“如果我说‘拒绝’,你准备做什么?”

        “广泽家底蕴不过数百年,根基尚浅,明面无权跻身瀞灵廷枢纽;而其余四大贵族明面尊贵,实则不过灵王虚名下的俘囚,”儚月不正面回答,不再粉饰太平,不知所云地漫扯起闲话,蛰伏的毒蛇挑出森冷阴寒的獠牙,“你以为,灵王宫同瀞灵廷屹立上几千载,饲豢盘根错节的满盅虫蛊,就不过明面上的那几个废物?”

        “屹立几千年?”哈迪德嘴角冷冷一提,“蚀空的虫洞不正方便你们把尸魂界透成筛子?!”

        “是啊,”儚月歪了歪头,狂放激烈的灵力蓦地收敛,“您的答案呢?”

        “成交,”哈迪德冷冷地说,海洋似的眼睛里结着冰,“或者有我拒绝的余地?”

        “这话说的,”儚月的声音听上去居然还挺羞赧,“不如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哈迪德冷笑,心说愉快你主君!

        可假如拒绝儚月,眼前这个搭着人皮的半疯子,想必完全不介意戳开脆弱的伪装,换几种提法帮哈迪德“甘愿”就范。

        阎魔是真小人,儚月是伪君子,小人骨而君子皮。“皮”相道貌岸然品相上佳,看似毫无威胁,“骨”不显山不露水则已,一旦动手必求致命,但求结果不问手段出处,比小人更伪诈下作。

        可话说回来,目的姑且不论,儚月委蛇客套好懂,敌意也能琢磨,但深藏暗敛的杀意,着实让哈迪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甚至是他俩第一次私下见面!

        哈迪德杵在房间里,揣着胳膊咬着腮里的软肉,从朝晖昏暗琢磨到天光大亮,天人交战大半天,脸上差点焦虑出迟到的青春痘,想破了头也愣没想通,自己是哪年哪月哪般得罪的儚月。

        他最后纳闷地啐骂:“真见他娘的鬼!”

        见鬼的不止哈迪德,最近他的顶头上司也想一跃解千愁。

        起因得从白石清伊说起,雏森心眼大如斗敢上房翻跟头,平时要脸才装淑女,自那天夏祭后对清伊钦佩得五体投地,不用劝降自发叛变,自发跟“敌军”站上同一战线。

        她也是奇了,又或者不知者无惧,还有胆子在楼兰耳朵边叽呱吵吵,整天打听楼兰干了什么,怎么修炼的,要不要结伴去灵术院入学,能不能教教她控制灵力办法,白石桑真的是好人楼兰君要不要敌视死神大人叽里呱啦阿巴阿巴哈利路亚。

        烦得楼兰整个大写的生无可恋,以为自己承包掉全部池塘的小青蛙大□□。

        日番谷自己都应付不来雏森,乐意有人帮忙分散注意力,何况楼兰躲他还来不及;婆婆更是笑眯眯看她俩叽喳,完全不打算解围。“小可怜”一时在家孤立无援无依无靠,彻底待不住,负气之下常住“杏林”居酒屋,不着家了。

        老板夫妇开始怪惶恐的,生怕伺候不周脑袋分住,好在楼兰不再拿灵力压人,后来夫妻见怪不怪,欢迎起话少好伺候酒品佳的小财主。

        灵术院春招秋入学,夏末早就过了今年真央灵术院的报名时间,雏森遗憾之余,跃跃欲试准备明年再试,直到家里出了事。

        婆婆病倒了。

        没什么原因,就是起夜时没站稳,跌了跤,失去意识起不来,如果不是楼兰睡浅被惊动,简直不堪设想。

        第二天医生来看过倒说问题不大,不过老人的骨质脆,摔伤了腰,需要卧床静养。

        病来如山倒祛病如抽丝,从微凉夏末到深秋冬初,婆婆伤情一直没大好转,现在才能勉强坐上十几分钟。

        这天雏森出门抓药,噪声源不在家,楼兰难得能留家,从居酒屋出来她没急进屋,而是去看了院里的花植。

        婆婆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侍花弄草。老人双目惺忪怔忪,欣赏不来白石枯水与绿松墨石的清幽禅意,只爱淳朴热闹。这么多年,不大的院子里春有百花夏有浓阴,秋有红叶冬有落雪,四季即景年华成章,简朴村寨的偏安一隅,却不自觉暗合上不知魏晋的桃花源。

        故人不见老暮,草木已生葳蕤。

        婆婆摔倒后院子里的花草本来主要靠楼兰和雏森打理,雏森原本勉强凑活,可跟楼兰比雏森简直一摧花辣手。自雏森不慎手抖“咔嚓”一剪咔嚓掉半株山茶,婆婆像被疼掉手心手背,揪心到粥都少喝了半碗,最后养花的担子全都被楼兰接过来。

        近来楼兰“被迫离家出走”,在家也多半在除草杀虫修枝扫落叶落果。秋不仅不比春活泼鲜亮,植物脱起秋衣还比冬袄痛快,枯枝败叶隔夜能攒出满捆烧灶的柴禾。

        除了粗劣陶盆里的晚秋菊怒放,米粒似的丹桂甘甜馥郁如陈年伏酒,擎天高的梧桐洒下大过脸的金叶,碗口粗的槭树叶被秋风染上浓于二月花的霜红,光秃秃的柿子树高高兴兴擎起喜气洋洋的灯笼果,没太新鲜的看头。

        而其中老人又格外偏爱红枫,可却不钟情四季常红的枫种,偏偏要栽足足绿透半年、只在秋月里由红而凋的青枫。她常念叨“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在她看来,红叶跟红花都要稀罕的才叫人懂爱惜,老能见到的,便不知晓珍贵了。

        楼兰身上是雷打刮风不动的紫黛色色无地,卷起袖子一脚踩枯枝双手捆枯枝,捆完抱去厨房当柴再就业。她放下柴禾正准备酿酒蒸糕或者打磨石料,忽然神色一动,瞬间响转落到院门口。

        阎魔正站门口,侧身对着墙,一胳膊杵门框一手叉腰,身体轻松地斜倚着,单靠右腿支撑身体重量,左腿放轻松点着地,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估计得让面具叼根玫瑰花,他流里流气地冲楼兰:“嗨~”

        楼兰:“……”

        有时候楼兰真觉得,她不原地搬个百老汇来,都对不住这货过剩的表现欲。

        阎魔睡了三月有余,此刻休息充足神采奕奕生龙活虎,人逢喜事精神倍个爽,跟几乎郁卒的楼兰对比惨烈。

        楼兰幽怨地翻他白眼:“你起开。”

        阎魔叉腰右手顿时抚胸,西子捧心状的一唱三叹:“怎么的,小半年没见,居然不迎我?我伤——心——呐丫头~”

        楼兰:“……婆婆病了。”

        阎魔有点意外:“不能治?”

        “灵力枯竭,”楼兰没好气,“治个屁。”

        翻译成人类语言,就是老了,没病没灾,但就没的救。

        越是脆弱的魂魄,越容易受瘴气侵蚀。阎魔虽然是个半死的楔子,但也是个半死的地狱的楔子,随身瘴气比所有咎人都浓郁,能熏一猪棚的培根。

        本来就有个小有灵力的雏森和灵力不稳的日番谷,要再添个阎魔,楼兰估计老人也不用怎么抢救,原地拉出去魂解回归尸魂界得了。

        “行吧,”阎魔手指搓搓面具的鼻子,声音有些悻悻,“我滚边。”

        日番谷听到陌生的人声,到门口想看是谁来拜访,见到楼兰和站在她面前凹造型的白袍人,顿时一愣。

        “你在这里做什么?”日番谷先问楼兰,又想起夏祭夜里神秘的青年,“你,落晖?”

        阎魔笑笑,迤迤然地收了自己散满地的德行,老实地正经站直了,冲日番谷一抬下颌,穿着可疑不影响其气质雅痞:“哟,记得我呐。”

        裹着床单上街的人想不记得才难。

        日番谷腹诽,但对才见第二面的陌生人也不好随意吐槽:“不进来?”

        “不,”阎魔拒绝,脸有意无意地撇向楼兰,“我就不多打扰……”

        “咎人身上裹着瘴气,虚弱的魂魄容易受瘴气影响,”楼兰接过话,“必须离婆婆远点。”

        日番谷看眼楼兰。

        “啊,虚没事,我的灵气也不特别能算虚,其实跟死神差不多,说是灵力强点的人类也没问题,”楼兰会错意,心里一跳赶紧巴巴地解释,“我灵力有收好的,绝对没问题。”

        “……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日番谷叹口气,欲言又止半天,还是放弃开脱直接说,“算了,雏森托我转告你,她暂时不准备入学,你也别再躲她。”

        楼兰愣了下:“啊?”

        日番谷:“她说想等婆婆身体好起来。”

        其实事实上,雏森的存在对老人身体不仅无益,反而有损,虽然其实是比不上……

        楼兰心下一紧,勒令自己不继续往下想。

        “要我说,”谁知某张拿缺德当吃饭的嘴正经不过三秒,瞅准时机张开就突突,“雏森还是早点去……”

        楼兰额角一蹦跶,不假思索一脚飞过去:“你闭嘴!”

        “为什么?”阎魔起跳闪避,无辜出花了,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我不管,”楼兰咬牙切齿,“总之你闭嘴。”

        阎魔:“丫头无理取闹不能够啊,小心没人要。”

        楼兰:“你才没人要!”

        阎魔:“哪有,街上喜欢我的女孩子可多去了,下次介绍漂亮姐姐给你认识好不好?”

        楼兰:“花心萝卜烂桃花!”

        阎魔:“我看你是嫉妒我。”

        他俩的楼越吵越歪,越吵越叽里呱啦越吵越离谱,最后简直演变成委婉的人生攻击。

        日番谷:“……啧。”

        他向来喜静不喜闹,对雏森的多嘴饶舌更是敬而远之,可今天他抱着胳膊,杵在家门口,旁观俩降智幼稚鬼回嘴互喷大半天,居然没觉得吵,甚至还有点想笑。

        怕是也有点魔怔。

        直到最后楼兰和阎魔一黑一白俩鹩哥噪得实在不像样,连精力不济睡午后觉的老人都给惊动了。

        “冬狮郎,楼兰,”老人独自起不来身,只是侧过脸,颤巍巍地朝门口努力地探头问,“有谁在么?”

        楼兰和阎魔同时被掐消音键,默默对视一眼。

        日番谷看了眼阎魔,朝屋里提高声:“是楼兰的哥哥。”

        阎魔仿佛被偷袭准了穴道,蓦地怔住了。

        “哦呀?原来楼兰还有哥哥?那快请进吧,”老人一愣,又和蔼地邀请道,胸口压着被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闷,温声细语得像土灶台上软吞煨着的粟米粥,“来得刚好,院里的红枫很好看诺,再过几周,今年可就见不着那么好的红叶啦。”

        楼兰乜斜眼阎魔,秀气的小鼻头皱皱,又不情不愿地凝神感应老人的灵力与阎魔周身的瘴气,斟酌犹豫再三,谨慎地拿手跟阎魔比了个“三”,嘴里压低了警告:“不准再靠近,否则揍死你。”

        阎魔笑笑遵旨领命,愉悦地跨过门,食指中指并拢在帽檐前一扬,朗声说道:“您好,在下阎魔,初次见面,往后多有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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