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大王的休战之约里……有私心。”秦渭阳说到“有私心”时，自觉难堪，口气也不由得软了下来。脸上腾地烧了起来，颊上两片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1t;/p>
嬴玉看到他如此情状，也不远挑穿，只道：“那吴王作此回应，难道就没有私心了？”&1t;/p>
“外臣何德何能……”&1t;/p>
“姬亮很看重你。即便寡人大军压境，即便他自知不敌——”嬴玉话锋一转，胸有成竹：“但你——秦上卿，你会答应留下来。”&1t;/p>
秦渭阳垂头坐了半晌，忽地抬起头，冲嬴玉一笑，神色凄凉，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哂笑道：“算尽天机也翻不出你的手掌，大约……这便是天命所归吧。”&1t;/p>
嬴玉起身，负手背向秦渭阳而立：“寡人不信天命，只信人为。你但凡把姬亮看轻些，便也留不下来。可姬亮既为了你不惜对抗寡人的大军，你为了不让他为难，为了回报他的深情厚义，就非留下来不可了。”&1t;/p>
秦渭阳接过话：“若君侯答允了你，我就更走不了了。”他的目光追逐着嬴玉的背影：“大王谋算周全，外臣佩服。”&1t;/p>
嬴玉在屏围外头应道：“虽然只见过两次，但寡人自忖对上卿的秉性也不算一无所知。恐怕现在上卿的心里，已经盘算着如何在寡人面前死守金口，永不建策。”&1t;/p>
秦渭阳颇是挑衅地应道：“即便如此，大王也仍然不会放外臣还吴吧。”&1t;/p>
“你自以为把寡人算得这么准？”嬴玉霍然回头，目光锐利地直直看向秦渭阳：“郭益谦在越亭打得打败，姬亮对此有任何处置？前线还不是他郭益谦统兵？然后将你派到寡人这里来求和，和谈成功则是大势所趋，要是不成，岂非你的过错？两国刀兵若因你的和谈失败而起，你以为姬亮也会不作处置？”&1t;/p>
秦渭阳冷冷瞥向嬴玉：“疏不间亲。大王竟然不明白这个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1t;/p>
“好！”嬴玉大袖一挥，拿出在朝堂上与秦渭阳交锋的架势来：“现在将你置于绝境的难道又不是他？如果他答应用你交换和谈，朝野上下会如何议论？他先不答应，以保全他对你的君臣之义，而他也算准了你会顾全大局，自作主答应寡人留下来。两国休战，他有大义，你也有大义，唯独寡人仗势欺人。然而以寡人的骄傲，最终会因为你的心不甘情不愿放你还吴——”&1t;/p>
在秦渭阳的印象里，嬴玉是第一次这么多话。然而嬴玉的话字字惊心，惊得秦渭阳脸色惨白——他了解姬亮，姬亮根本想不到这样一箭双雕的办法，也不会这样不留余地地算计他，逼迫他。这样熟练地把他算计进去的，除了郭益谦，还能有谁？&1t;/p>
秦渭阳心一横牙一咬，翻身下榻对着嬴玉就是一个跪拜下去：“臣秦渭阳愿跟随大王，供大王以驱驰！”&1t;/p>
嬴玉玩味地在秦渭阳脸上打量一阵，示意他起来，道：“既然如此，寡人问你，和谈，还要不要谈？”&1t;/p>
“当然要谈。”秦渭阳直起身来，瞬间便又是那个在雍国朝堂上能言善辩，风度翩翩的吴国上卿。“放眼天下，如今也只有吴雍两国对峙而立。虽然雍国实力更胜一筹，但想吞并吴国怕也要元气大伤，而巴国多年受制于雍国，难保此时不会背后难。何况还有晋国——虽然现在是名存实亡，可那时未必就不会名正言顺起来。因此和谈必须要谈。大王是英明之主，所以才求衡而不求胜。”&1t;/p>
“以卿之见，寡人该如何跟吴王谈？”&1t;/p>
秦渭阳道：“尊奉天子，与吴王分治天下。”&1t;/p>
嬴玉眼睛一亮：“两国会盟？”&1t;/p>
“正是。”&1t;/p>
嬴玉心头了然，与秦渭阳相视一笑。&1t;/p>
诚如秦渭阳所料的那样，让姬亮直接回书拒绝雍王和谈条件的正是郭益谦。&1t;/p>
那日姬亮召见嬴玉派来送和谈书的使臣时并未见到秦渭阳一同回来，心中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及至看罢嬴玉的书信，果然愤怒又添了一重。&1t;/p>
“阿兄，你知道雍王跟孤提了什么要求吗？”姬亮回到后堂便对郭益谦抱怨：“他竟然、竟然……要上卿留在雍国为臣——这简直是妄想！孤怎么可能把上卿给他？”&1t;/p>
郭益谦细看了雍王来书，嬴玉的意思简单明了：秦渭阳入雍为臣，雍国即刻撤兵，雍吴两国以越亭、山阳、荆门为界，各据东西，二分天下。&1t;/p>
“那么，”郭益谦沉吟半晌，问道，“君侯是打算与雍王战到底了？”&1t;/p>
“当然！”姬亮斩钉截铁地应道：“孤已经遣人传书杜锷与卫熙，集结大军备战！对了，此战后方粮草调遣之事便由阿兄负责。孤要亲自领兵与嬴玉决一死战！”&1t;/p>
郭益谦沉下脸：“君侯应该明白，与雍国再起战事绝非明智之举。”&1t;/p>
“孤知道！可那又怎么样？”&1t;/p>
姬亮一个反问，倒让郭益谦无话可说。&1t;/p>
姬亮兀自坐在榻上生闷气，郭益谦回过神来，对他说道：“君侯就不觉得雍王这条件开得奇怪吗？他不图城池，不要兵马，更不要财帛人力，独独要上卿——这无异于放弃了削弱甚至是吞并吴国的最佳时机！换作你是雍王，你会放弃吗？”&1t;/p>
“那雍王为什么非要上卿？”姬亮讶然道：“难道雍王他对上卿……这、这怎么可以？”&1t;/p>
郭益谦失笑，先将正事放在一边，打趣姬亮：“雍王为什么不能欣赏上卿？秦上卿出身世家，有学识、修养好，能言善辩又心思缜密，识大体还顾大局，何况又是生得那样一副神仙似的容貌……”&1t;/p>
“那也不行！”姬亮来了脾气：“上卿也不会答应留在雍国的，强扭的瓜不甜！”&1t;/p>
“君侯怎么知道上卿不愿意？兴许这封和谈书就是上卿的意思呢？”&1t;/p>
“阿兄凭什么这么笃定？”&1t;/p>
郭益谦道：“君侯忘了？栾郡之战，上卿与雍王心有灵犀一般的盟约；越亭之役，上卿与雍王会面两月，未有任何消息传回——此般种种，足以说明上卿与雍王关系非常。”&1t;/p>
“关系非常？”姬亮无暇去思考郭益谦话中的另一层含义，只固执地强调自己的猜想：“雍王对上卿的心思可不是非同寻常、昭然若揭么？”姬亮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吐露着恨意：“此前上卿种种的不合常理之举现在都有了解释！上卿他……他是有苦难言！”&1t;/p>
郭益谦完全没想到姬亮能忽略他提示的重点，而将话曲解成这个样子。尤其姬亮的脸上还带着不该有的、至少不该在郭益谦面前展露的对另一个人的过度关心……和嫉妒。这让郭益谦心里最不安的那根神经又被挑拨了起来——姬亮的反应彻底激怒了他，秦渭阳也再一次被他确认为一个亟待解决的威胁。于是在郭益谦怒涛翻卷的心里，一个他曾在无数暗夜里酝酿的想法，随着他出口的话语，逐渐成型——&1t;/p>
“既然君侯如此愤慨，那不如就反手与雍国一战！”&1t;/p>
姬亮对郭益谦的情绪毫无觉察，反而欣喜于他的理解：“阿兄，你也同意了？”&1t;/p>
郭益谦换上一副如往常一样宽和通透的面容对姬亮的决定给予支持：“虽然这会是一场苦战，甚至还会大败而归，但君侯如果就这样把上卿交给雍国，天下人会怎么看待君侯？他们会觉得君侯为了一时利益，连上卿这样的重臣都可弃，倘若来日他们投奔君侯，又岂知最后不会被君侯弃如敝屣？君侯要是答应了雍王，便是不义，纵然可得一时安宁，终究得不偿失。”&1t;/p>
姬亮感动地看着郭益谦，哽咽道：“阿兄，阿兄，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阿兄最懂我，会陪着我。”&1t;/p>
郭益谦执起姬亮的手，紧紧握着，温柔而郑重地说道：“不过君侯心中也要有所准备，一旦战事再起，越亭一线倒不用过多担心，臣只怕晋国……变生肘腋。”&1t;/p>
姬亮皱了眉：“尽管有夫人在，但我免不了会分心。晋国表面上郢，然而谁敢真信了他们？”&1t;/p>
郭益谦循循诱导：“为了防备晋国，君侯必会分国中之兵，那么前线对抗雍国的兵力便会削减，那我们的胜算便又少了一分。”&1t;/p>
“阿兄可有两全之策？”&1t;/p>
郭益谦沉吟半晌，道：“依我看，即便君侯不同意雍王的条件，这仗也打不起来。”&1t;/p>
“为何？”&1t;/p>
“因为，上卿会答应雍王留下来。”&1t;/p>
姬亮愕然，随即反应过来：“你说得对。上卿那个性子，看着柔和，实际上可狠着，对他自己也狠得下心。我不同意他留下，他必会感念我对他之情，顾念吴国大局，选择留下来。”姬亮颓然坐下，将头埋在臂弯里，闷声道：“我欠他的太多了，我不能让他为我承担这些……”&1t;/p>
郭益谦轻叹一声，默默低挨着姬亮坐下。“不论你应还是不应，上卿……都不能回来了。”&1t;/p>
姬亮听得连郭益谦都这么说，便知此事再难有转圜。念及与秦渭阳晋国一别竟是永别，此后人生遥遥，再无相见之期，自己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不由得心中悲戚，眼泪滚珠一般落了下来。纵然此前听信了郭益谦的话，对他有了猜忌之心，现在也全都烟消云散，只记得秦渭阳的诸多好处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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