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山风扯着旌旗，张扬地翻卷在空中，山脚下铺了成片的军帐，白皑皑一团，似天上的浮云落了下来。&1t;/p>
中间一座军帐比别的大些，帐外立着两个士卒，当是主将军帐。此时那军帐垂着的帘子后头伸出一只手来，猛地一掀，一个身着甲胄的武将便走了出来。&1t;/p>
只见他年近而立，身形挺拔，一双眸子精光内敛，沉黑深邃，头纹丝不乱地束在冠里，刻画雕琢一般的面孔冷峻威严。&1t;/p>
不是郭益谦又是谁？&1t;/p>
那封征讨山越的奏疏一呈上去，姬亮哪有不准的，当即就点了湄河学宫的几乎一半的将领日夜兼程奔赴江都，又下诏让祁城、宣城两处司马整合士卒以备郭益谦调遣。&1t;/p>
山越部族不过是些零散在吴国深山的越族后裔，披纹身，渔猎而食。桓公先王都一心想着安抚，倒也不曾为难，逐渐地竟让他们越壮大起来。圈地围城，自备戈矛，俨然一副国中国的样子。若再任由其展，只怕那天便要在吴国境内生出乱子来，所以姬亮一直就想剿灭了他们。上回卫熙白山铩羽而归，叫姬亮大失所望，此番重整旗鼓再征山越，必然是容不下一点败绩。&1t;/p>
郭益谦也明白姬亮这番心思，所以此次再征山越，步步谨慎周全，叫山越各部跳不出他掌间。同时又严正法纪，整肃军威，务必不容吴军有一丝差错。姬亮此次还是遣了白山与卫熙前来，郭益谦看得明白，是要他二人此战立功，好名正言顺地回到朝堂上去。&1t;/p>
所以郭益谦大胆让他们领兵去征讨最顽抗不休的一部。白山、卫熙二人有了上次教训，更加谨慎不说，对姬亮与郭益谦如此看重也感激于心。况且山越部族戈矛战甲不如吴军精良，士卒不如吴军训练有素，全皆了山势地形的优势，才能与吴军抗衡一二。即便一时强攻不下，围他部落三五十日，山越蛮夷也必得束手就缚。&1t;/p>
征讨山越至今已有三月，大部分山越部落战败，皆欲归附，然郭益谦却不全他们归附之心，非要将山越一族斩尽杀绝不可。如此大肆屠杀，却教那江都、宣城、祁城三处县令看不过去了，联名上奏，将一封写满仁义之言的奏疏加急送到秣城来。&1t;/p>
奏疏从相府过，费文通展卷一看，顿时大惊，这样狠戾之举，便是桓公时期也不曾有过。当下便扣了奏疏，与相府众人议定之后再呈给姬亮，朝堂之上自然一片苛责之声，逼得姬亮不得不妥协下诏，杀尽青壮即可，老弱妇孺统统押送到秣城。&1t;/p>
郭益谦抬头看了看天色，招来一个士卒问：“白山、卫熙所部回来没有？”&1t;/p>
那士卒答道：“未曾回来。”&1t;/p>
郭益谦向前踱了几步，凝眉望着远山如黛，轻声自语道：“最迟至日入时分，倘若还不回来……”他语声渐低，几不可闻，那句“功亏一篑”在舌尖打转几次，终究没有说出来。&1t;/p>
一语成谶，郭益谦几乎是偏执地信着这个。&1t;/p>
眼见着日头渐渐偏西，郭益谦心也越沉，最后太阳整个沉了下去，他更是不可抑制地紧张起来，放在腰间的手几乎要捏碎握着的那柄剑鞘。&1t;/p>
郭益谦正愁眉不展，突闻耳后一阵马蹄声传来，正是白山、卫熙所部俘获山越妇孺归来。&1t;/p>
郭益谦见之大喜，忙过去问道：“如何？”&1t;/p>
白山哈哈一笑：“不负上大夫之托。”&1t;/p>
卫熙笑了一阵，忽得皱眉问道：“上大夫，不知杜锷部可回来了？”&1t;/p>
郭益谦摇头道：“不急，他去的晚，自然回来的也晚。”&1t;/p>
“可……”卫熙欲言又止。&1t;/p>
郭益谦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在担心杜锷叛逃。”&1t;/p>
卫熙点头默认，郭益谦也没有多说，只淡然道：“先清点缴获俘虏。”&1t;/p>
郭益谦径自回了帐中，摊开地图冷冷瞧着。他也不信杜锷，他知道连姬亮都未必信杜锷，但是既然当初留下了杜锷，此次便无论如何也要派他来的。杜锷骁勇，倘若他能臣服于姬亮，那吴国能得一人才不说，也使得姬亮宽厚仁德之名大扬。人心归附，大利于他日伐楚。&1t;/p>
郭益谦盯着图上一处山谷，杜锷此去，扫平了山越，胜利归来便罢。若有半点异心，便叫他有去无回。&1t;/p>
此次出征，大军从江都征调，分六路扫灭吴国东南深山的山越部族，山越既灭，便当还兵于江都。是以目下江都城外重兵屯守，只待杜锷一部回来便班师回秣城。&1t;/p>
郭益谦等了三天也不见杜锷回来，斥候派出去一批又一批，偏偏半点音讯也没有。&1t;/p>
“他到底去哪儿了？可是叛逃而去了么？”白山终于沉不住气，邀约了几个将领一齐来到中帐，对郭益谦道：“上大夫，末将请准兵征讨……”&1t;/p>
郭益谦手一扬打断白山的话：“你知道他在何处么，便轻言兵征剿？”扫视了众人一眼，又道：“杜锷是我吴国的将领，也是你们湄河学宫的士子，你们与他有袍泽之情，同窗之谊！现在情况尚未明确，你们便这样排斥异己，你们叫君侯怎么放心重用你们？！”&1t;/p>
众人那点心思被他点破，都埋着头不出声。&1t;/p>
“现在不过是征讨小小山越，你们就这样轻佻浮躁，不慎思明辨，他日吴楚交兵，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难道你们能因为同袍一时的情势不明便自相残杀么？！”&1t;/p>
郭益谦这番话并不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对杜锷的忌讳其实比他们都深。杜锷刺杀姬亮是其一，其二也是最让郭益谦忌讳的则是杜锷之父杜彦认得那块血红玉璜。难保杜彦没有将当年6棠旧事对杜锷讲过，倘若杜锷又传了出去……郭益谦不敢想象姬亮知道他来朝的目的后会是怎样的情状。最初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一点一点地将姬亮引入他的算计，借姬亮的手，拔除当年对付6棠的世族、费文通等人。虽然吴国要强便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是若姬亮知道了这里头的真心，他们两人之间，又会如何？&1t;/p>
郭益谦想起湄水之畔惊鸿一瞥的初见，锦屏山里微弱火光中炯炯有神的双目，朝堂上的回护重用，江都一役的生死相托……甚至那个雨夜微凉湿润的怀抱，年少的吴侯乍然从噩梦中醒来，扑到他怀里无声地哽咽……种种滋味百般纠结在五内，竟让郭益谦一时也忘了6棠的交付嘱托，只觉得让这少年一生顺遂如意便是他一生所求。&1t;/p>
但那少年生就龙章凤姿，绝不是池中之物，心气之高，襟怀之广，非凡人可测。这样的人，又怎能容得下他郭益谦的刻意欺瞒，甚至利用？&1t;/p>
他来朝两年，认得那玉璜的，便也只有费文通跟杜彦。他敢在费文通甚至秦渭阳面前暗示他与6棠之间的渊源，那是他知道以费文通跟秦渭阳这师生俩的性子，必然不会说出来。6棠一事若细究起来，他费文通的一世英名只怕也毁了，所以秦渭阳即使知道，也不敢不顾及他老师，反而让费文通一日一日不得安宁。&1t;/p>
可杜锷知道了却不一样。策划算计他杜氏一族的，正是郭益谦，即便杜锷不知个中情由，但他也认定了他的家毁人亡有郭益谦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一笔笔血债自然记在心里，要是他知道了郭益谦跟6棠的渊源，不管不顾全抖落了出来，即使郭益谦不死，也必不为姬亮所容。&1t;/p>
但杜锷对于姬亮却是一个民心归附的符号，所以郭益谦纵然忌讳他，也不得不小心安排，山越一役，不能让他叛，也不能让他败。不仅如此，还要让湄河学宫的将领都接纳他，真心把他当成袍泽手足一般。&1t;/p>
郭益谦绕过众人，站在帐外头也不回地对帐中众将领道：“《无衣》可会唱？”&1t;/p>
卫熙点点头，应道：“会。”&1t;/p>
“好！”郭益谦袍袖一甩，回头道：“你们就站在帐外，给我唱此歌谣，要唱的全军都听见，要让士卒跟你们一起唱！上得战场，你们便是生死相托的兄弟，还分什么你我，计较什么出身？！军纪严明，也是要罪证确凿才下定论。如今杜锷尚未回来，虽然比你们都晚，那是因为他兵就比你们晚，去的地方也比你们远！并且离汇合之期还有半日！倘若过了明日正午，你们再来参奏他失期之罪，我郭益谦甚至可以帮你们拟写奏疏呈送君侯！可是现在情况不明，你们的兄弟可能正在跟山越部族生死相搏，你们却在这里搬弄诛心之论！你们还是湄河学宫里出来的精锐么？你们对得起君侯的信任嘱托么？！”&1t;/p>
众将领不敢驳他，只得走出中帐，可他们从没在这千万士卒面前丢脸，嗫嗫喏喏地哼哼了几声便不肯唱。&1t;/p>
郭益谦不理他们，自己开口率先唱了起来。&1t;/p>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1t;/p>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1t;/p>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1t;/p>
他唱得并不大声，可那歌声沉郁悠远，满含深情。士卒中开始有人跟着轻声相和，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整片驻地都回荡着这古老的歌谣。&1t;/p>
那些慷慨激昂的情绪，激荡着每个吴国将领士卒的心，也让站在数丈之外人群里的杜锷泪流满面。&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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