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蠢蠢欲动
东宫，太子被留下监国。除了太子之外，三个宰辅之中，只有张甫明被留在了京城内。
对于一些聪明人来说，陛下此举充满了深意。
王缙这几年春风得意，在朝中大肆安插人手，而裴同光一直简在帝心。但是如今看来，陛下最信任的人，分明就是张甫明。
这无疑是在向外界透露出了一个风向。
那些还留守在京城里的人家，都想尽办法地和张家套关系，走门路。
王缙虽然跟随陛下一起到了汤山行宫，但日子并不好过。
昨日陛下在宴请了自己、张甫明和裴同光之后，张甫明连夜便赶回了京城。
杜尚书、戚尚书那几个，全都是深思深沉之辈，只怕立刻就要看出，自己和裴同光在陛下这里失宠了。
不，也许失去圣心的人，只有自己一个。
裴同光和谢家成了姻亲，还是陛下下旨赐婚。
至于张家，本来已经后继无人，等到张甫明上折“乞骸骨”之后，势必会没落下来。
结果也不知道张甫明是不是想通了，竟然开始倾张家之力来扶植自己的女婿。
反倒是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和长孙化为了黄土，次子虽然得力，但次媳却被陛下虢夺了诰命。
王缙就算想给儿媳一封修书，可却不能不管孙子和孙女。
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方设法修复与谢家的关系。
王缙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如果卿筠是个男儿身，那困扰自己的问题就不存在了。
与王缙那里的愁云惨雾所不同，张家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张甫明这几日的心情一直很好，就算是面对愚钝的大儿子，也能给个笑脸了。
在张老夫人这里看到了外孙女江伊人，张甫明更是和颜悦色，十分耐心地和外孙女说话。
“怎么没有陪你娘去行宫？也好去和你那群小姐妹热闹热闹。”
“伊人还没有恭喜外祖父呢。”江伊人抿嘴微笑，一双睫羽扑闪的大眼睛里，透着一股浓浓的狡黠。
“哦？老夫喜从何来呀？”
张甫明平日里埋头公务，他又是宰辅之首，在朝事上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在后宅停留的时间并不长。
以至于府上的几个孙辈看到他，都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别说孙女了，就连几个孙子都不敢和他亲近。
乍然来了一个聪慧、活泼的外孙女，并且半点都不畏惧自己。张甫明倍感新鲜之余，竟是十分难得地生出了几分慈爱之心来。
“外祖父，皇后娘娘与伊人透露过，陛下可能会赏赐给您一个文忠公的爵位。”
张甫明一开始也不过是想要逗逗外孙女，没想到外孙女还留了这样大的惊喜给自己。
饶是张甫明也怔忪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张甫明表面上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但心脏却狂跳了起来，他收起脸上的笑容，极认真地说道：“皇后娘娘那里传出来的消息？”
“回禀外祖父，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鸳鸯跟我透露的。”一旦说到正事，江伊人神情里的活泼和狡黠便消失不见了。
张甫明想，自己当年挑的这个女婿可真是好极了。江绍光不仅文采风流，在政绩上也是颇有建树。生出来的外孙和外孙女也是聪慧无双。自己如果早早放下成见，一心培养这个女婿，那自己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不过，若是如此，大概陛下也不会这般信任自己了。
张甫明也是如今才知道，自己和王缙各显神通地斗了这么多年，虽然说不上“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们的一切动静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
比起昏庸的先帝，陛下圣明烛照，可以直追尧舜了。
“既然是皇后娘娘特意向你透露的消息，那此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张甫明捋了捋自己精心保养的胡须，脸上悠然含笑。
直到这一刻，张老夫人才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她十分惊喜地跟外孙女和丈夫确认：“老爷，若是圣旨下来，这可是天大的殊荣，足以告慰先人了。”
武将封爵容易，可是文官封爵，这过程可要艰难多了。
这可是不亚于“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张老夫人和王缙的夫人斗了这么久，积怨颇深，她现在最期待的，就是圣旨下来之后，王老夫人的那张脸，还不知道怎样的精彩！
“我们这位皇后娘娘不简单啊！”张甫明已经从巨大的惊喜之中回过神，他感叹：“谁若是小瞧了这位皇后娘娘，只怕立刻就要被打脸了。”
夫妻多年，除了张甫明的对手之外，张老夫人是最了解丈夫的人。丈夫的话语里充满了感慨，除了感慨之外，还有对凤座上的那位年轻的皇后深深的忌惮。
张老夫人最信任的就是丈夫的判断，张家能有今日，离不开丈夫的殚精竭虑。
她将丈夫的话在心里面品了品，想到如今元气大伤的王家，瞬间明白了丈夫的心思。
王缙的长子没了，次媳的诰命也没了。联想到谢将明将妻子笼络的，连娘家都不要了。这兄妹两个的手段，像是会巫术一样，能够让女人和男人死心塌地。
便是心思玲珑的王卿筠和英明神武的陛下都不例外！
“皇后娘娘还有别的吩咐吗？”张甫明的话打断了张老夫人的深思。
闻言，江伊人立刻看了一眼左右。
张老夫人屋子里只留了一个心腹嬷嬷和丫鬟，但看到江伊人的犹豫之后，立刻挥手让两个人退下了。
等到厢房的门被合上，江伊人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呈给自己的外祖父。
“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出宫之前，特意转交给我的，上面写着让外祖父您亲启。”
张甫明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纸上的字迹，瞳孔紧紧缩了缩。
张甫明看完信，将信纸撕成碎片，浸到了清水里。
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张甫明这才缓缓开了口：“皇后娘娘想要除去兵部尚书曹文正。”
张甫明坐到太师椅上，揉了揉额头：“曹文正藏得很深，连我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王缙的人。”
王缙虽然掌管兵部，可却与他手底下的曹文正多有不合。甚至谢将明几次索要兵械和粮草，曹文正一直多有为难。
谁能想到呢，王缙一直在防备着自己的女婿，而屡次刁难谢将明的曹文正，才是王缙最信任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会被王缙摆上一道。自己的族侄高年那里，之所以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怕是也少不了王缙的手笔。
毕竟，侄子和曹文正的私交一向不错@！
张甫明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没有皇后娘娘的这封手书，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王缙狠狠地捅上一刀。
“外祖父，曹尚书怎么会是王相的人？”
江伊人虽然来京不久，但在父亲江绍光的指点下，将朝堂上的关系了解了个大概。
比起寻常的深闺少女，江伊人不仅具备极其少见的政治敏感度，而且常有独到的见解。
江绍光对这个长女一向倚重。
江伊人话音一落，别说张老夫人了，便是张甫明，都朝着外孙女投过来一道异样的眼神。老人那双精明、睿智的眼睛里，有着江伊人看不懂的深沉。
江伊人也知道自己刚刚下意识的反应把自己暴露了。
在历经三朝的外祖父面前，江伊人可不敢仗着那点小聪明哄骗自己的外祖父，她咬了咬唇，细声说道：“外祖父，父亲偶尔会跟我说起朝堂上的事，伊人不是有意隐瞒的。”
虽然说有些人家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可是在张甫明眼里，女孩教好了，同样是家族的一大助力。
望着起身请罪的外孙女，张甫明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安抚地摆了摆手，示意外孙女坐下，随后温声说道：“外祖父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江伊人顿时松了口气。
江伊人真的害怕让外祖父觉得自己是别有用心，给自己的父亲惹上麻烦。
纵然张老夫人很宠爱自己，可是江伊人却十分清醒的知道，外祖父一直都在提防着自己的父亲，尽管女婿如半子，尽管自己的父亲对外祖父一向尊敬。
可是在外祖父的心里面，宗族和血脉才是最重要的。父亲再好，也不姓张。
也是这几天，江伊人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外祖父对她父亲的态度产生了一些变化，并且在向着好的那一面发展。
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就让父亲的努力前功尽弃，那江伊人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好在，外祖父并没有多想。
“曹文正做事滴水不漏，想要抓到他的把柄，并不容易。皇后娘娘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张甫明原本是不打算在外孙女面前多说的，可外孙女既然比他预期的还要聪慧，张甫明不介意多说几句。
正好张甫明也想看一看，让女婿倾注了心血培养出来的女孩会有多优秀。
“外祖父，皇后娘娘为何会认为，您一定会对曹文正动手？”难道仅仅是一个文忠公的爵位吗？
仅仅一个五代而斩的爵位，还不至于让外祖父为皇后娘娘冲锋陷阵。
“因为曹文正他动了我张家的人。”张甫明的神情里流露出一丝狠辣，他和王缙互相拆台的事，没有上千件也有几百件。
可是彼此不动他们的血脉亲人，张甫明还以为这是两个人早就达成的默契。
既然王缙率先违背了约定，那就不要怪自己以牙还牙了。
江伊人的大脑急速飞转着，她立刻想到了，外祖父提到的，应该是他的族侄，自己也要叫一声舅舅的张高年。
抄家灭族，死无全尸。
原来是王缙和曹文正两个人横插一脚，至于靖平侯那里，却是顺势而为。
若是外祖父因此和谢家结了仇，王缙正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幸好，外祖父很理智，并没有因此和谢家对上，王缙的盘算便落了空。
不，也没有落了空。外祖父不仅失去了一个族侄，还因此失去了对西北的掌控权，王缙的计策，分明就是一石二鸟。
江伊人也知道，朝堂之上波云诡谲，这些身居高位的朝臣，没有一个手上会是干净的，全都沾着同僚的血！
只是，江伊人却没有想到，政治，远比她看到的这些还要肮脏和龌龊！
王缙可以眼也不眨的牺牲掉靖平侯的利益，即使靖平侯是他的女婿，是他几个外孙的亲生父亲。
靖平侯运筹帷幄、战无不胜，未必不清楚王缙的这些伎俩，想必这就是靖平侯夫人会和自己娘家闹翻的原因了。
这般看来，外祖父对自己的父亲，堪称仁慈了。
即使是在炎炎夏日里，江伊人依然从骨子里窜上一股深深的寒意。
“伊人，你想办法传讯给皇后娘娘，她的要求，我答应了。”张甫明几息之间便有了决断。
陛下陪着皇后娘娘去行宫避暑，未尝不是在给那些蠢蠢欲动的余孽一个动手的机会。
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切就要见分晓了。
到那时候，只怕陛下就会开始一一清算了。
“是，外祖父。”江伊人起身，朝着自己的外祖父屈了屈膝。
“对了，夫人，听说东宫这几日连着送了贺礼过来？”张甫明的思维跳跃的非常快。
丈夫从不关心内宅的这些小事，突然提起，张老夫人不敢掉以轻心。
“这不是大前日三房刚添了一个孙女吗？东宫借着这个由头，送了一堆礼品过来。我不好拂了东宫的面子，全都找了差不多的东西还了回去。”
张老夫人一字不漏的解释道。
“这便好。官场上面，最忌讳的就是左右逢源。既然我们家已经站到了皇后娘娘那一边，太子那里，便远着一些罢。”
太子虽然是储君，以张甫明的地位，只有太子来讨好自己这个宰相的。张甫明自然不怕此举会得罪了太子。
张老夫人虽然唯自己的丈夫是从，可心里仍是有着一重隐忧。虽然不至于质疑丈夫的决定，张老夫人语气犹疑地问道：“老爷，眼下看着，谢家烈火烹油，皇后娘娘又倍受陛下的宠爱，可是日后……”
日后怎么样，不必张老夫人说，张甫明也自然会懂她的意思。
“你是怕太子登基，会对我们家下手吗？”
张甫明面色淡淡，可是话语里面的镇定却感染了张老夫人，仿佛他自有依仗。
“且不说陛下春秋鼎盛，只说历朝历代，能够顺利登基的太子，属于凤毛麟角。至于东宫那一位……”
张甫明淡淡笑了笑，反问道：“夫人觉得，他有帝王之相吗？”
这句话张老夫人还真不好说。
太子虽然以前还有贤德的名声，也是被朝臣交口称赞过的。可是自从皇后娘娘回京之后，太子就像是被下了蛊一样，屡屡犯错。
如果不是陛下只有两个皇子，成王魏池又被陛下圈禁在了皇陵，储君的位置还真说不好会是谁来做。
“陛下心中，只怕早就有废太子之意了。”
张甫明并没有让张老夫人想太久，主动给妻子解惑。
他压低了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只要皇后娘娘诞下皇子，那就是太子的催命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要了太子的命！”
一边是一个成年的儿子，和自己的父亲并不亲近，反而亲近的是自己的舅舅；一边是青春年少、倾城倾国的娇妻，还是自己一手养大，又是费尽心思从别的男人手里谋夺而来的，孰轻孰重，还用选吗？
人心自古就是偏的！
尽管谢家瞒得死紧，但曾经的那位雍和县主，除了太子之外，可是议过两回亲的。
顾家那里，只是双方有了默契，可是李家那里，那是实打实地互换了婚书。
张甫明想到这里，心情倏然间好了很多。
若是有了从龙之功，张家的富贵，势必还能够延续下去。
儿子不成器，还有孙子，孙子不行还有重孙！张甫明就不相信，张家日后会连一个支撑门楣的子孙都没有！
……
东宫，太子魏津听着底下奴才的回报，竟是情不自禁地折断了手里面的毛笔。
直到手指上被断口处的竹刺儿扎破一个小小的血洞，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来，魏津像是被那一抹血色刺痛了，瞬间回过神。
跪在下首的宫人将太子殿下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里的异色一闪而逝。
“太子殿下是不相信奴婢带来的消息吗？”跪着的宫女做出最谦卑的姿态，可是嘴里的话语却透着一丝桀骜不驯的味道。
魏津压下心头狂涌的波澜，用帕子净了手，看似平静地说道：“孤只是没有想到，堂姐竟然会成为永巷的一个宫婢，可真是用心良苦。”
“还不是拜你们父子所赐！”被魏津称呼为“堂姐”的宫女抬起头，蜡黄的脸色也盖不住她的花容月貌。
只是，女子神情里的怨毒破坏了几分她的美貌。
魏津嗤笑了一声，淡淡道：“成王败寇。”
“是啊，成王败寇！”女子抬起头，美丽的容颜浮上一丝讥诮，她一副看好戏的姿态，低柔的嗓音透着丝丝甜蜜，可是红唇里吐出的话语却十分恶毒。
“就是不知道太子殿下何时也会像我一样，沦为一条丧家之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惶惶不可终日！”
魏津的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
偏偏，女子还不怕死地补充道：“我尚可做个宫婢，太子你为了活命，大概只能做个去势的太监了！”
曾经的金枝玉叶，如今却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腌臜之语。魏津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从骨子里油然而生的胆寒。
他冷冷道：“别以为孤不敢杀你！一个贱婢，孤就算是把你凌迟，也无人知晓。”
“太子殿下说的是。可如果你想要杀我，就不会听我说这么多话了。”
面对魏津的威胁，女子面不改色，甚至出言挑衅道：“难道太子殿下喜欢跟死人废话吗？”
魏昭藏在袖中的双拳倏然间攥紧，原本已经止血了的指腹再一次沁出血珠，甚至那枚尖刺扎进了肉里头。
借着这股刺痛，魏津才能够维持住冷静。
他很清楚，自己最该做的，就是将这个应该成为死人的堂姐交到父皇的手里，让父皇去处置。
可是理智上头，明知道这个堂姐是在蛊惑人心，自己应该一个字都不要相信。可是情感上，魏津却无法说服自己这么做。
谢晏和已经有了身孕。
父皇狂喜之下，将整个行宫的宫人全部封赏了一遍。尹卷柏已经是太医院的院首，父皇封无可封，转而封赏了尹卷柏的长子一个六品的官位。
在魏津的印象里，自己的父皇精明睿智、无所不能，强大的像是神一样，也像神一般，无情无欲。
可父皇几次破例，都是因为谢晏和！
因为她，父皇染上了七情六欲，从神坛上面跌落。让魏津知道，原来自己的父皇也是一个人！一个有着爱人的能力、有着喜怒哀乐的人！
魏津感到了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深深笼罩着他的内心，压得他喘不过气气来。
魏津不得不去思考：如果谢晏和生出来的是一个皇子，那自己这个太子，日后还会有活路吗？！
魏津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你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孤？或者说，你有什么目的？”魏津冷冷说道。
宫女垂下头，唇角的笑意一闪而逝。
她平静地说道：“你的父皇杀死了我的父王。但是上一代的恩怨，没有必要牵扯到你我身上来。我以为，我们可以合作。”
“你想要找父皇报仇？”魏津觉得自己的这个堂姐是在异想天开。
父皇有青龙卫在手，本身又武艺高强。从来没有一个刺客能够得手。只除了……除了那一次！
“那场刺杀是你们安排的？”魏津的目光深了深。
谢国公之所以会换人来做，就是因为那一次的刺杀。
“太子殿下说什么，奴婢听不懂。”宫女自然知道魏津指的是哪一次，可她为什么要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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