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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你看这颗心


喜欢?

        什么是喜欢。

        兵器只有称不称手,饮食只有必不必要,甚至自己这条命,也只有活与不活。九镝的生活永远非黑即白,界线处是一道又一道金令,至于被放在哪一边,对他而言并无区别。面对一条活生生的龙,他不认为这样的自己有评断好恶的资格。

        于是他抬手,压住虺阳的肩膀,那肩锋没了衣袍相阻,硬得有些硌手。

        虺阳就这样被按回水中,喘着粗气盯住九镝。汩汩热泉又一次没过他红得过头的心口。

        “快洗吧,”九镝说,“你我只有半个时辰。”

        虺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将军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九镝有些头痛。参照以往几次经验,他干脆道:“我怎么会喜欢你?”

        这句话一旦出了口,用冷的口吻,伴以更冷的表情,造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再难缠的仙姑都会放他一马。之后他就转身往浅处去,又是经验告诉他,被这样对待过的人往往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在眼前,他得离虺阳远点。

        哪知虺阳立刻追上来,黑瞳隐隐烧出了赤红:“我不信!”

        九镝稍有诧异,他侧目回视那双眼:“我不说谎。”

        虺阳的眸子瞪得更大,眼角都要窜出火星来:“这我也不信!”

        九镝把他的五指从自己大臂滑下,不打算再多说什么,或许他该上岸整理衣装了,他有了一副新的甲胄,来时就已经立在池边。又或许他该找个清静地方躺下,久违地看看最后一重云上碧蓝的天空。总之他不该留在池中继续与虺阳纠缠。然而他的手被握住了。滚烫的五指离开他的手臂,又缠上他的腕骨。

        “将军,”虺阳慢慢地说,忽一用力,把他那只手拽向自己胸前,“虺阳喜欢你。”

        九镝蓦地抬起头来。他知道,潜于水下的已不是两人的双腿,他感觉到龙尾打出的暗流。

        “你摸到了?”虺阳的眼眶红红的,“它是为将军跳的。”

        怦,怦,九镝摸到的是一颗心。

        “你用些力气就能把它拿出来……”与那颗越发狂乱的心相反,虺阳的语声越来越轻,“你拿出来看一看,它全都是真的,全都是你的!”

        九镝意识到更大的麻烦已经找了上来。让他困惑的是,虺阳看起来比他更难过。

        “如果你现在还不明白,还不想要它……也没事,没关系!”那小孩吸了吸鼻子,竟一瞬间又舒开笑容,“我们可以先做别的,可以做很多!你记得我喜欢你就够了!”

        他眼中的火仍在烧着,剧烈成一种癫狂,他在这火焰中湿着一双眼睛,慢慢压下那只冰凉的手,一点,一点,他要它抚过自己的肌肤,像在天枢的海边,它温柔地抚过自己尾脊上的鳞缝。很快就能再尝到那抚触了,九镝只需把手放回水中,这水下有他的鳞,他的尾,还有他从不示人的、全身最柔软的地方……虺阳的腰腹连同呼吸都在发颤,他欣喜若狂,他投给九镝的眼神都要把人烧透!

        啪嗒。九镝的腕根碰到水面。

        那人却逐个扳开他的手指,注视着他说:“虺阳,我不想与你动手。”

        那一刻虺阳错觉自己从不是什么真龙,而是沟渠里一只沾满污泥的小妖,而那双眼则是纯净赤金,仅需一瞥就能把他打回原形,要他连皮带骨地化成灰烬,证明他是世上最脏的东西。他再发不出一个音节,无论是质问是嚎啕还是为自己辩解,只有龙尾撩得静水成浪,满天池漂浮的都是从池底抽出的云絮,而他的五根手指还保持着被扳开时的姿态,像一块扭曲的石头。

        他要逃。

        于是立刻化龙出水,冲入高云,整个天池都要被他掀翻。他想回瑶池,想看娘娘在素练飘飞的轩堂里抚琴,可琴弦已断,他还想躺进西坡上的野花丛,无所事事到日暮时,和善的仙姑们采鲜花而返,会沿着小道迤逦而行,催他回宫……可是居于天地之间的瑶池的上一次有鲜花开放还是几百年前,至于九重天上的宫闱,他从未见过那般鲜丽色彩。

        虺阳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无处可去,因为他去哪儿都是如此不合时宜。可他又必须走!

        所以,去哪儿?

        虺阳在第十重天,他从南天门上方越过,从偌大天宫上方越过,无人能通过浓云窥探到他,最终他飞出千余里,猛往云中一扎。

        穿云又是十重。

        深蓝的惊涛骇浪比云海温暖,它们奔涌着,抟聚着,接住了真龙。

        虺阳在那海中感受到许多。

        这海不如天枢的广阔,也不如天枢的汹涌,却能钻入心隙一般,把他的一切感官都放大。譬如汇入深海的江流、江流连接的溪泉、溪泉末端的高山风雪,又譬如记忆中那种呼应,他已能完全听懂,甚至能瞄准千里之外的源头。

        这人间里的确有他的同类,有许多,他们一刻不停地召唤他,称他为“王”。

        虺阳兴致缺缺。

        他如今失魂落魄得像条落水的败犬,何以为王?

        再从深海破水而出时,他只打算流浪,往人间去……岸上才有人。他嗅着泥土的气味直往西去,目视千里的瞳中渐渐映出青山与长瀑,以及更远的喧哗烟火,这便是“人间”,笼罩在他苍青色的云雾下,可他刹那间就来不及再看。

        因为他看到一个影子。

        背对整整一个人间,默然立于岸边危崖,只有素白里衣飘飞,那身崭新的将军甲还没来得及披挂在身。

        九镝在等他。

        银龙于崖边悬空,与人相顾。

        “为什么?”虺阳似乎忘了自己还是龙身,只急急地问。这也是九镝第一次看到这条龙说话的模样,果然,无需开口,话语来自四面八方,将聆听之人包围。

        “我知道你会上岸。”九镝并不焦急。

        “这是人间,一旦落下来就回不去!为什么来找我?”

        “你会带我回去。”

        虺阳闻言,颈下逆鳞都立了起来,他沉住气化回人形,落上九镝身后的地面。他不回头地往人间走去,心里想着:回去受罚吗?让你沦为跟我一样劣迹斑斑的笑柄吗?我不会回去。

        同时他听到九镝的脚步,踏在他身后,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九镝就这样跟他走入苍翠,行行复复,沿蜿蜒江岸往青山更深处去,仿佛有万分的耐心愿意为他消耗。

        直到一丛竹林外传来异响,突兀于江声与鸟鸣,两位都是极灵敏的人,也都明白那是人声。

        无须穿林去望。那是个放牛的孩子,坐在牛背上哼一首童谣,或许嘴里还叼着嫩草。

        虺阳放下心,不放慢脚步,刚一迈腿却被人狠狠扥住腕子。

        “等他走远,你再去。”九镝的瞳色在人间是漆黑,映出虺阳略显愕然的回眸。

        那就是刚刚挣脱他的那只手。

        他以为九镝再也不会用它触碰自己了。

        “将军不必紧张,”他用气声说,“凡人见我一次,看不出我是谁,却会行一辈子好运。”

        “不要去。”九镝却很坚持。

        虺阳怔了怔,终于想起二百余日前在五明宫里学的那条天规。私自下凡要挨三十六通天雷,私自与凡人相会,罪加一等。

        至于天雷的威力,八十一道足够让五岳神山灰飞烟灭。

        “谢谢。”他只说得出这一句。

        九镝松开他的手,直到歌声已在十里开外才抬步向前:“也许你不会相信,我从未把天条当作世间至理。任何人都可以做任何事,这是我始终相信的。”

        虺阳信步走在他身侧,不自觉走近了些,只是笑。

        九镝依旧认真:“但是任何人也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后果。”

        虺阳的笑意淡在嘴角。

        在余光里,九镝目光清澈:“很多你不该承担的后果。”

        “我却觉得我咎由自取。”

        “你生错了地方。”

        “那将军呢?”

        没有回音。虺阳转过脸去,九镝抿着唇,安静地仰望云天。

        “将军也生错了地方,哪怕一生不犯错,最终也会战死在围满神仙的观赏台,被他们新相中的那位取走陪你戎马一生的宝剑,”这嗓音徐徐吐露着心声,也终于找回真龙的执著与自信,“虺阳将护佑将军直到白发苍苍时,几万天兵也不够我杀。我们就找片与此处一样干净的深山,一同隐居世外。”

        九镝却没有显出向往,虺阳不确定他究竟听进去了没有。但这一次,他已学会不因这冷淡而灰心丧气。这个沉默的天神愿意阻止他的错结出苦果,也愿意因他坠入人世。这个天神心里也有他,就算那里看起来是空的,也一定有他。

        这已非常足够。

        不知觉间,二人穿过竹林,越过溪涧,忽然走入一片花海。天色放晴了,那是大江两岸如火的花树,盛开之中夹杂含苞待放,华光灼灼地累在枝头,用鲜花独有的柔嫩拂过两人的肩膀与发梢。虺阳已恢复平素兴味盎然的模样,他在这婆娑与明艳中疾步穿行,大声说着自己的夙愿:“我要让这山开满这样的花,专为将军一人所开!”注在九镝身上的目光满是亮晶晶的向往。

        两人却都说不出花的颜色,花的名字。

        天庭上的云雾可以造出无数人间盛景,鲜花却不是琼楼玉宇之中所能存放的东西。九重天上无风无雨,亦无四季,有心人将花种带上天去,花无法开。

        这种火焰似的小花,他与九镝都是第一次见。

        而面对他这般口出狂言,九镝并未当作耳旁风,反而道:“该回去了。”

        还是要回去。

        虺阳歪过头,想装作不懂:“可是那么多好看的花儿,将军不会喜欢么?”

        九镝道:“我非赏花之人。”

        虺阳摇了摇头:“将军该说些软话的。只要一两句就够了。”

        看着那双眉头轻轻蹙起,那种被水泼过一般的黑,虺阳也不知这是因为不懂,还是因为懂了——只有自己能在人间与仙境自由穿梭,只有自己能带这人回去,算不算一种威胁?

        是就是了。虺阳简单地想,你再不说些让我开心的,小心我一怒之下把你关在人间永远陪我。

        但九镝偏就一句话也不说。

        虺阳只得静望着他,望出了神,终是闪开视线。他垂脸看着脚下潮湿的泥土,这种他从未在天上见过的东西,忽又不经意般笑道:“若我把这天地都夺来,再拱手赠你,好让你行无所限呢?”

        九镝依旧平视着他:“你夺不来。”

        虺阳料到他会这样说,眼底笑意更浓:“将军,虺阳只想听你会怎么做。”

        九镝没有迟疑:“我会杀了你。”

        竟是这样的答案。

        虺阳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

        随后道:“哈哈,也对。”

        从云上,到海中,再到这片火红花林,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神将军无心,又怎会动心?神将军是云中月,是山上雪,属于一个无上的至尊。而他是条连自己都无法保全的野龙。他固然可以冷眼蔑视那无上,矢口否认那至尊,却不能把月和雪从高处拽下,禁锢在人间。

        他想要过春夏在天秋冬潜渊的自在日子,想要做一条真正拥有山海的龙,还想要有心上人与之执手,尝到真正的爱。他多贪婪。而九镝毕生仅有一念,便是守天庭之安靖。

        九镝太诚实,也太清醒了。九镝是一块纯粹如镜的冰,把他照得俗不可耐。事已至此,那人还在耳边叮咛,告诉他回了天庭也不必怕,只需按照自己所说的做,三十六通天雷就抽不到他身上。虺阳一句一句地听着,记着,最后停下脚步远望。天地罩了一层轻纱,前方便是津渡,过此河口直向东去,又是另一片海。

        那里有他的同类。

        虺阳与这一切告别。

        随后对九镝淡淡一笑:“走吧,我都记住了。”

        不出所料,赏功的华筵成了审罪的公堂,虺阳缠了一身的捆仙索,跪在天帝坐下,满堂军将僚佐、文臣言官,皆在袖后窃窃私语,无一出言相助。

        只在黄门侍郎宣读判罪旨意时,忽听身后有人打断,正是九镝的声音。

        “禀陛下,御龙罪不至此,”他不高不低地说,“该受罚的是我。”

        “哦?”天帝把他召上前来,“你下凡只为擒罪龙而返,何罪之有?”

        众仙官早已屏息,个个大气都不出。千年来不犯一错的杀神,最近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怔?

        九镝语不生波,字字清朗:“臣于天池又因宴上礼节之事与御龙起了争执,厮打时不慎用力过猛,将御龙击晕,使其自九重天上跌落,一时惶急便追了下去,来不及拉回,只得陪他在人间休养了半日。”

        这半日放在天上不过一个刹那,却还是不可存在,不可被容忍。

        虺阳僵着,立直身子凝听,肩膀微耸,垂在颈下的发梢也极细小地晃着,似乎在深深呼吸,极力克制着什么。这都是九镝事先交代好的话术。可他终究是忍不住了,回过头去,大睁着双眼。

        天帝捋着胡须,微微笑道:“你对这龙百般维护,似乎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

        杀神看那御龙一眼,拱手对天帝说:“只因下凡之事确非御龙提出,臣不愿说谎。”

        天帝召回判罪的玉牌,用手掌抚过牌面,改变其上判书,又叹气道:“那便把这三十六通天雷均摊,你们二人各十八通,如何?”

        十八通天雷足够钉入仙骨,哪怕十通也够,仙骨受损便意味着九镝将无力一统天兵,再不是神将军。

        而九镝双手接牌,坦然从容,仿佛接的不过是又一道金令。

        虺阳却在最后这一环打破诺言。

        他霍然起身,不顾捆仙索越发抽紧的巨力,也不顾返天途中答应九镝的一切,仰面直视着天帝:“将军所言不假,却有一事是将军所不知,臣愿对陛下坦白。”

        “何事?”

        “臣与将军争执之后,并非不慎跌落,而是佯装失足而蓄意下凡,令将军不得不逐臣而去,备受牵连,实属任性狂妄,目空一切,”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而今臣已知罪,自请受雷刑四十九通,惟愿陛下陂湖禀量,容虺阳自省收起叛逆贪玩之心后归编为御龙,以劳补过。”

        天帝听他说完,捻须笑道:“朕算是明白了,你与九镝都不愿对方受罚。这般急于相护,朕又该相信谁呢?”

        “还请陛下信我。”虺阳又跪了回去。

        “朕却更愿意相信九镝。”

        “臣在瑶池时常听娘娘告诫,龙说谎时纯血受阻,心有异色,修为高绝之人可以看出。”

        天帝问群臣:“你们都看出来了?”

        有正直者高声言是,但多数都是卑躬屈膝地拱手,嚅嚅说着看不出。

        “九镝,你呢?”天帝看向近身之处静默多时的爱将,那张苍白脸上是惯有的沉着不惊,却隐约透着股霜青。

        在天帝的注目下,九镝不曾再看虺阳一眼,缓缓松开咬紧的臼齿。

        他已把自己咬出腥甜。

        开口则不显露一丝异样:“臣只见一片丹心,与平日并无不同。”

        天帝愁眉不展:“可惜这颗龙心还有不少爱卿看不出名堂,仅是我们君臣几人可见,恐难服众啊。”

        虺阳心如止水地听着,他对眼前的境遇既已了然,天帝就是要把他逼到这种地步,他做的一切,犯下的一切错误,或许都在一个画好的圈套中,而当这圈套收到最紧,留给他的便只有永世的奴役和寂寞。

        即便今日他心不乱,不曾冲动下凡,不曾害九镝到如此地步,也总会到乱的那一日。在他黏着九镝不放时,又或是早在初识那日他奔向云海落日中的九镝时,他的弱点就已裸露光天化日之下,软硬不吃又如何,天帝有的是办法让他把自己一生的好时光连根拔起,再跪身于地,引颈就戮。

        可他不在乎。

        他完全不在乎了。

        于是他再度起身,汇聚龙魂的五指如熔浆般刺目,捏断软成了泥的捆仙索,稳稳穿过他的银甲、白衣、胸前肌骨,直掏出一团正在怦怦鼓动的鲜红。

        虺阳不知疼痛,直立如松,稳稳将它举至面前,打开收束的五指。

        刹那间,血肉做的曜日有万丈光芒,盖过满庭金缕玉衣,盖过无际天庭,也盖过原本的日光。在它九倍于太阳的炽热之下,这华美宫阙瞬间已似熔炉。

        再没有人能看见虺阳的脸,更没有人能看见他流了满面的泪水须臾就被他自己的烈火烫成飞烟,虺阳却是泪中带笑,当他收回这颗心脏,他就要被拔下逆鳞,也要被烙下奴印了。他全都想得清清楚楚。那就许下最后一个心愿吧,他还是想要九镝看看自己的这颗心,这颗尚存自由的心坚纯可破金石,它千真万真,容不得一丝假。

        而此刻,九镝就在他身旁,与他隔了不过两步。

        所以他已经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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