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光所不及之暗
莉莉丝站在走廊里，身体立得笔挺，深吸口气，慢慢地呼出来。
那伽的房门前灯光有些暗。
酒店走廊里的打光几乎是隔一个房间有那么一盏小小的昏黄的灯的，但他住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半边湮没在光也照不亮的黑暗里。
地毯的颜色暖而深，虽然工作人员细心打扫和呵护，脚下的花纹依旧因为多年住客的踩踏有些轻度的变形。
她等待的时候低着头看自己陷在地毯里的鞋，绒绒的，旧地毯的边缘拥抱着鞋尖。
莉莉丝的听力很好。
她听见门后隐隐传来洗澡的声音，等到水声停下来才摁响了门铃。
“叮咚——”
啪嗒啪嗒的，是湿漉漉的酒店的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至近。
接着是锁链从滑轨里被拉出去，金属摩擦的声音。
再接着，门锁被拧转，打开。
那伽穿着浴袍出现在门口。
他才洗完澡，带着湿意的头发不像工作时那么梳得一丝不苟，很自然地垂坠下来。
昏黄的光打在他脸上，显得他本来就立体的脸上光影的对比更重。眉弓，颧骨，鼻骨，高低起伏，像是博物馆里神秘的远古的石像。
他没带眼镜，浓密到森然的睫毛下，那双竖瞳的眼睛盯着她。
那伽的嘴唇很薄，甚至说得上秀气——如果是人类的话，据说这样的唇相是最无情的。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莉莉丝小姐？”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比平日里「专业又成熟」的打扮年轻许多，清朗得像吹过林梢的风。
“这不才三点吗？想请你帮我个忙。”
她微微低着头。
那伽把门缝打开了些，手放在门把手上，对着她扬扬头，示意她别站在走廊里，先进来再说话。
莉莉丝进去的时候几乎擦着他的身体而过，可以闻到他身上很干净的皂香——微微抬头，她就能看见他的锁骨，和短发下耳朵上带着的钻石耳钉。
那伽并没有住在哥哥的公寓附近，而是订了周边的酒店的套房。
在莉莉丝的印象里，他总是相对注重个人隐私，私人生活的时间和花山院一树一直都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那伽的房间灯光总是很昏暗。
衣物，私人物品，电子产品，摆得整整齐齐，端正得几乎像是用尺子量过——
而整间屋子唯一可以说有点乱的，只有一个区域。
“晚上好啊。”
莉莉丝笑眯眯地看着酒店奢侈的大床上，裹着被单的三个漂亮的女人。
那伽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遮着眼睛。
他从桌子上拿起烟盒，在桌角上敲了敲，抽出根烟来点燃，叼在嘴里。
因为法术的缘故，那伽的十根手指，第二指节和接近指根的位置都纹着古怪的上古文字，远远看去很像是哥特式的字体。
女人们被她开门和进来的动静惊醒。
雪白的床单和女人们白皙细腻的皮肤相衬，乌云似的长发在松软的枕头上绵延起伏。
美人柔美的曲线若隐若现，如同eugènedelacroix（欧仁·德拉克罗瓦，代表作《自由引导人民》）笔下活色生香的油画。
她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估计也没料到这么晚了那伽还会有客人来，神情逐渐从迷茫变成尴尬，急急忙忙捡起地上的衣物往身上套——
穿好衣服之后，女人们红着脸和莉莉丝问好，低着头鱼贯而出，临行前还颇有深意地回眸对着那伽微笑。
那伽等她们出去了，顺手就把门带上，重新锁好。
他关门的时候单手夹着烟吞云吐雾，根本懒得多看她们几眼——显然是餍足之后连应付都不想再应付了。
莉莉丝叹了口气，出于礼貌还是客气了一句。
“我好像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
“啊……没有。你找我想干嘛？”
“我想请你帮我召唤一个人。我想和他练练，提升体术。”
那伽抬起眼睛看看她。
“……是为了「死灭洄游」？”
“嗯。”
“我拒绝。”
那伽往椅子上一坐，仰着头，放松地深吸口气，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他浴衣的胸襟被带动着打开了点。
莉莉丝的余光看见他衣襟下饱满的胸肌，明显的喉结和深深的锁骨，心里念经似的不断跟自己重复「不要多看不要多看要多想想五条悟」。
“咳咳，那伽，拜托了嘛～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
花山院家的毒蛇改变了坐姿，双手放在椅子的把手上，上半身支起来。
莉莉丝看见，他原本幽黑的眼睛瞬间变成琥珀般的金。
在夜色里，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如同有金色的火焰在燃烧。
随着眼睛变回不加掩饰的本色，在台灯的照射下，那伽背后缓缓升起巨大的九头蛇的影子。
“一个普通人类，值得你为了他冒这么大危险么？”
那伽那双金色的双瞳看不出悲喜。
莉莉丝的嘴唇有些颤抖，声音也并不很坚定。
“我一直都很喜欢参加这种具有挑战性的游戏……这次来也是想去玩大逃杀的。”
“莉莉丝……这次参加「死灭洄游」的，不仅只有那些半吊子的人类咒术师，还有很多活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怪物——一旦像上次那样被重伤，因为那家伙的这次设置的结界的特殊性，有可能我就没那么快可以赶到你身边了。你不会不知道参加「死灭洄游」的危险性吧？”
那伽身后的蛇影互相缠绕，晃动着，吐着信子。
玉藻前的声音响起。
「……莉莉丝，我和他们不一样，不反对你去。但我希望你是为了正确的理由去。」
「正确的理由，就是我喜欢这样有挑战性的游戏……」
「撒谎。」
「我希望能通过这样的锻炼变强……」
「撒谎。」
「……我渴望血，渴望杀戮，渴望力量。」
「还有呢？」
「我很珍惜在这里交到的伙伴……」
「还有呢？」
「我……不想未来只能在梦里见到他。」
短暂的相聚如同饮鸩止渴。
那种转瞬即逝，如同梦境般的快乐，只会提醒她醒过来之后那种难以化解的孤独。
五条悟说的“爱是最可怕的诅咒”，她渐渐觉得那或许是真的吧。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真的会想醒过来就能看见他，被他的味道环绕着。
她会不自觉的想要依赖他，常常会有“如果他也在就好了”的念头——这种感觉，在她之前那些过家家似的恋爱里都从未出现过。
“我想保护我珍惜的朋友们，也想让那个人类从「狱门疆」里完全出来……因此我需要力量。”
那伽久久没有说话。
他默默地抽着烟，整张脸都围绕在稀薄的云雾里。烟头的暗火星子沿着密密麻麻的烟草蔓延进去。
就在莉莉丝以为自己应该识趣地告辞时，终于，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莉莉丝。”
“如果太麻烦你的话就算了吧，我也知道死灵召唤术不是那么简单的法术。我也可以理解那伽和哥哥关心我的心情，也都是不希望我搅合到那种危险的事情里才都不愿意帮我。实际上我早些时候也问过哥哥……”
她的头逐渐低下去。
他的速度极快，转眼间就到她的面前。
“莉莉丝，”那伽冷血动物般冰冷的手指把她的下巴托起来，“你还真是个无情的女人啊……”
宝石般的金色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仿佛试图透过莉莉丝的躯壳，在她的眼睛里寻找着什么。
那伽从来都避免和她有太多的肢体接触，从她还是小孩子时开始，就开始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
从他触碰她的这个瞬间开始，莉莉丝敏锐地感受到他们的关系里有什么变了。
“古神啊……你在我这里寻找着谁的影子呢？”
那双绿色的眼睛怜悯地看着他。
那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却又不是在看着她。他的手指托着她的下颌，却奢望着能透过她的躯壳，触碰到某个人。
玉藻前喃喃道：「多少年了呢？」
「他是你的旧识么？这么久你从来没和我说过。」
「不……我从几百年前偶然见到他开始，他就已经在等那个人了。」
「这种上古的邪神居然这么长情么……」
他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世间度过多少年月了。
古神夜夜在黑暗里蛰伏着，渴望着再次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无论多少美人在他的诱惑下进入他的巢穴，爱欲和鲜血能暂时缓解那种蚀骨的寂寞，可却缓解不了他数千年的思念。
数年前，那个彼时还籍籍无名的少年死灵召唤师召唤到他护法的时候，他刚从睡梦中醒来。
和所有的强者一样，那伽骨子里是狂妄的。
上古的神明都从混沌里诞生，受人牲血祭，没有后世所谓的善恶之念，只崇尚弱肉强食的法则——在世间延续千万年，目睹过沧海桑田的邪神如何会听从这么个如夏虫般的生命的使唤？
正准备大开杀戒，他却看见了少年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女孩——
海藻般长长的深色的头发，苍白的脸上，一双野狼似的绿眼珠子。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莉莉丝。花山院莉莉丝。”
古神滔天的怒火消失殆尽，他任由象征着奴役的契约印记刻在自己身上。
从那以后，古神的巢穴空了，而花山院家少年家主的身后，跟着个强大的护法，其名“那伽”。
那伽收回托着她下巴的手。
“你有你想召唤的人的遗骸吗？”
莉莉丝笑得灿烂，从包里拿出个小小的胶囊。
“喏，就是这个啦。”
“这是上次那个半吊子的家伙带过来给家主展示的东西吧？御三家的人的遗骨。”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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