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阳春面（中）
母女俩将梅探青移到里屋，只见卧室一片狼藉，木床上衾寒枕冷，总归没几件像样的陈设，可谓陋室空堂。
梅探青浑身发烫，嘴里却止不住喊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脸上尽是虚汗。
李氏伏在他身边，握着那滚烫精瘦的小手，无助地喃喃他的名字，一会儿祖宗保佑，一会儿低声啜泣。
梅映雪瞧着弟弟那模样，若是再无大夫救治，只怕熬不过几天。
他这般羸弱幼小，为了阿姊竟能爆发那样大的力量，拿着菜刀和个成年壮汉对峙，还挨了人家的窝心踹。
想到这里，梅映雪心中一痛，也许是原主的意识仍流连体内，她忽感悲从中来，撇头揩去眼角的泪水，随后哽咽一下，强行压抑住喷薄而出的情感，
因为方才落水，她浑身湿哒哒的，就去换了身藕荷窄袖对襟衫，紧接着走向厨房。
她得尽快出去摆摊，挣到钱给弟弟找大夫治病！
梅家的厨房不算大，物资也堪称匮乏，案板上只摆着别户不要的小粒猪油膘。
转了一圈，竟连个像模像样的肉类都没有，家里唯一充足的便只有面粉、葱姜蒜等，可以在院子种植的东西。
梅映雪看着那油汪汪的猪肥膘和面团，顿时犯了愁，这能做什么？
山珍海味是做不来了，只能从家常小食入手，面粉倒是能用来做炊饼，可没谁喜欢吃到肉馅时，糊一嘴的肥油，这要真做出来卖给人家，是要挨啐的！
更何况摆摊是这样的，第一次吃得不爽快，也就没有第二次，口碑即刻便会倒下去，她自己便经营着餐厅，各种饮食行规都了熟于心。
不过猪油渣、面粉、葱姜蒜……
梅映雪又点开系统，新手教程里味精发出莹白的光芒，她脑中迅速搜索着食谱，突然灵光一闪。
谁说一定要做炊饼之类的小吃，还可以做汤面这样的主食啊！
猪肥膘即可炼作猪油，面粉可擀成面条，葱姜蒜食盐酱油，再加上系统赠送的味精，这可不就是响当当一碗阳春面嘛！
而且据系统所示，这个时代还没有味精，想必不知鲜为何味，这味精在与食盐交融时，其鲜更为浓厚，必定能使人惊叹咋舌！
不过虽说阳春面用料简单，所费不多，可关键还是这猪油必须炼好，面条得拉得筋道爽滑，二者兼顾，这阳春面才能够清香醇鲜。
梅映雪既下定主意，便开始着手准备，先从灵魂猪油做起。
首先是去污。先取案板的小粒猪肥膘倒入冷水锅焯水，而后转小火慢煮，此时猪板油里的脏污已然浮起，便将其捞起过凉水，洗好的猪板油晶莹剔透，透着一股肉香，细细闻来诱惑十足。
接下来才是熬油，梅映雪采取传统的水熬法，制出的猪油味道更香浓，出油率更高。
将新洗好猪板油放入大锅，大火烧开后转中小火慢炖，倒入些许白醋去腥，醋酸丝丝缕缕地飘出来，倒让人平白添了些胃口。
这时，锅里的汤水由浓白逐渐清澈，加入些许盐，肉香与油香浮荡在屋内，让人垂涎欲滴，只待其凉透凝固便可。
猪板油也从乳白变为焦黄，个头亦小了许多，这便是猪油渣，这种东西做菜下酒都是一绝，梅映雪将其捞起盛锅，一会儿好好利用起来。
趁着这功夫，梅映雪着手和面，先将凉水兑入少许盐，而后缓缓倒入面粉中，边倒边用筷子搅匀，这是个考验力气和耐心的活儿，故而费了些功夫。
待水粉交融便和成面团，再用手揉捏许久，搁在一旁等待醒发。
这边梅映雪正忙活，李氏听见厨房的动静，仔细给小儿子掖好布衾，随后寻声走进来。
只闻得一阵诱人的肉香，桌面上摆着新熬好的猪油膘，个个颗粒饱满，焦黄诱人。
“映雪，你在做什么？”李氏扶着门框问道。
“阿娘，我在熬猪油，”梅映雪分神答道，放下手上的大勺走过来说，“一会儿做成阳春面，去食肆市街卖呢。”
李氏蹙眉问道：“这能卖多少钱？”
还未等梅映雪回答，她便长叹一声，木屋里昏暗衰败，一如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李氏侧过头去拭泪，露出新长出的一鬓白发。
“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愿看见弟弟病成这样，可这东西能卖多少钱，你不知情吗？”李氏说着，回忆起从前自己省吃俭用，带着一双儿女辛苦过日子，而梅渊云却在赌场上豪奢竞侈。
她心想，相公啊相公，你可真是把我们害苦了！
忽又愁起一双泪眼，落在梅映雪那姣好的容颜上，想到女儿十日后，兴许便要零落成泥，顿时心如刀割。
她将女儿生得这般好姿容，不是让人糟践的！
梅映雪见李氏面上愁云惨淡，似有自绝之象，心中便暗叫不好，忙擦了手便要将计划和盘托出，谁料李氏先她一步开口。
只见她眼神一定，似下定决心：“映雪，你逃吧，能逃多远是多远，别再回来了！”
梅映雪闻言愣住，问道：“阿娘，我若是逃了，你们如何是好，那刘三可不是省油的灯。”
李氏身形晃荡，强撑道：“左右他能将我们打死？为娘一把年纪了，没有关系的！”
说到这里，她激动得嗓音颤抖，紧咬住下唇，又痛心疾首道：“只你弟弟，他……”
话还没说完，想到幼子正受折磨，李氏不禁哽咽难言，虚弱的身子打晃，眼看便要倒下。
梅映雪赶紧上前扶着，想到他们一家已落得这般田地，却还在为自己着想，更是感激又痛心。
父母在她九岁那年空难而亡，自小便没享受几天亲情，为了撑起双亲留下的餐厅，不让亲戚们染指，更是将性子打磨得冷硬如铁，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缺失的关爱能在这里得到补偿。
梅映雪玉指抚过李氏的一鬓白发，说道：“是了，这个家虽没了阿爹，可还有阿娘，还有弟弟呢。”
“我如何能够撇下你们，我怎么忍心？”
她这话说得真切动情，将李氏大为感动。
“来，阿娘你来，儿让你尝尝这本事！”说着，梅映雪坚定地扶起李氏，将她搀到案板前。
猪油已经微微凝固，大锅里热水早已沸腾，葱姜蒜切得如花细碎，那面团早就发好了！
可李氏只觉得女儿在做困兽之斗，天真得很，这一碗阳春面能卖出多少钱？
别说是四两银子的债资，只怕连请大夫都不够呢！
但女儿这般恳挚，为娘的不能泼冷水，浇灭那番赤子之心，故而她只默不作声地看着。
梅映雪有了亲情的鼓舞，擀起面来都格外带劲，面条下到锅里，取了葱姜蒜入碗，撒入盐酱油趁着李氏抹泪的空隙撒入味精，再舀一勺猪油。
哗一下，被滚烫的开水这么一泼，顿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葱花点缀在清汤白面里，激荡出阳春面最朴实的灵魂。
随后她便将阳春面递给李氏说：“阿娘，你饿了一天便先吃吧，也好替儿把关。”
那刘三大清早便来拍门，一家子连朝食都未进，梅映雪初入这身体有系统光环护持，自是不饿的，可阿娘神形俱伤，倘若滴米不进只怕也得病倒。
李氏哀大莫过心死，满脑子都是丈夫投缳自尽、女儿卖去青楼、儿子大病难愈，故而着实没有胃口，推脱道：“我吃不下，你吃吧。”
梅映雪心中微沉，坚持道：“阿娘，我年轻没事的，待你吃了这碗儿再吃，你若非要如此，那咱们便一起饿着！”
说着她便将碗强行递去，李氏接了碗筷，虽有无奈却也感动于女儿的孝心，只好提起筷子。
她鼻尖微动，低头凑近，顿时一股清冽馥郁的芬芳扑面而来，勾得李氏口水横流，腹如雷鸣，挑起面条埋头吃起来，手擀面入口劲道爽滑，根根吸满汤汁，吃进嘴里别有一番风味。
再一尝其味，立即被涌进舌尖的那股鲜味惊艳了！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盐的咸鲜，口感醇厚绵长，混合在酱油与姜蒜做底的汤面里，宛如阳春白雪接纳下篱巴人，令人的舌尖尖叫连连，此起彼伏……
“这，这汤竟如此醇鲜！”李氏惊呼，方才不饿是舌尖无味，现如今却不同，肚里的馋虫完全被这碗面勾起，吸溜吸溜一碗面便下肚。
“阿娘你觉得我这阳春面如何？”梅映雪问道。
李氏擦了嘴巴，止不住赞叹：“何其鲜美，你下厨许久，阿娘从未见你做得这么好吃！”
原主是个懂事勤快的性子，早在八岁便自己下厨，故而梅映雪此番并未引她怀疑。
“那儿便放心了。”梅映雪含笑道。
李氏虽惊艳于这碗不同凡响的阳春面，可打心眼里儿并不看好，又不忍心搅了女儿的兴致，故而隐忍不发。
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不偷不抢，十日便要凑够四两银子，怎么可能呢？
也不是没想过卖了宅子，只来买的人转了一圈，看见里面如此破败，又听闻这户刚死了人，摇摇头便走了。
李氏念及此处，浑身力气宛如被人抽走，心如槁木般叹气。
可又看见梅映雪正弯腰收拾摊车，这东西用了多年，已然污垢满面，许多泥泞更是夹在缝里，清洗起来极其麻烦。
“这木车直接用便是，不必这般费力气。”李氏说道。
梅映雪则不然，她取水将木车里里外外刷洗一遍后，才将碗筷大锅等搬上去。
“不行的阿娘，细节为王，我比别人多一分玲珑心思，便是多一成卖出去的胜算。”
李氏上前帮忙拾掇着，最终还是嗫嚅道：“你真就打算靠这个，这阳春面虽味道好，可人家到底没尝过，只会觉得大同小异。”
梅映雪笑得浑不在意，只一味手上的动作，二人手脚麻利，摊车很快焕然一新。
可搬东西时，李氏突然摇头道：“不行的，你弟弟现下病着，阿娘得在家照顾他。”
“这回我自己上街去，用不着你帮忙。”梅映雪回道。
李氏闻言眉头紧锁：“这如何使得，哪有未出阁的小姑一个人上街的？”
她的顾虑其实极有道理。
时下虽然商品经济繁荣，可实际上对女性的歧视从未断绝，有诗便云：“雅负倾城姿，来为倚市态。人得贱视之，自是妾之罪。”[1]
即便市面偶有女性，也大多是些妇人，极少有像未出阁的闺女，独自摆摊从商的。
“阿娘！”
梅映雪紧紧握住李氏粗糙厚茧的手，语气沉重道：“你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信我！”
李氏见她态度坚决，只能含泪点头，眼下尽是死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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