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梦里梦外皆是卿
天牢一壶热酒，铁栅里外坐着关楚澜和钟离慕。
“还是小二爷知道心疼人，害怕天牢湿寒苦了我。”
关楚澜莞尔一笑道：“不用这般客套，直接跟我交代了事。”
“小二爷想知道什么？”
“段虹。”
“你和段虹相识十数载，怎么还要从我嘴里知道他？”
“这么算起来，我们也已相识十数载，可我并不记得曾介绍你们认识。”
钟离慕冷笑一声道：“小二爷，你要相信，我是有苦衷的。”
关楚澜一杯热酒下肚，烈酒烧心，烫得睁不开眼：“我相信。”说罢，又道：“钟离，非要喝这么烈的酒吗？”钟离慕突然苦笑起来：“烈酒易醉，醉酒易睡。”
“段虹向来是耍不完的手段，聚不拢的人心。我相信你是有苦衷的，不想说我可以不逼你，反正我也会查明白，可是你想好怎么向朝廷交代了吗？”
“没有想。”
关楚澜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姑娘，你做事都不给自己留后路吗？”
“因他而起，由他而终，若要怕事，便也不会来了。”
关楚澜听着钟离慕云里雾里的一番话，放下杯子，只道了一句：“百里西城。”
长廊里的紫藤花又泛起新芽，花下站着晏长歌和眼睛已然泛红的燕复尘，这个局有些耐人寻味
“真的要走吗？”燕复尘开口问道。
“他的病需要静养”
“你果然眼里只有他可曾想过要去哪里？”
“芍药居。”
燕复尘疑惑道：“芍药居是什么地方？”
“七年前小二爷给的藏身之处。”
“你说龙少！”
“是的。”
说曹操，曹操到。关楚澜远远就看着紫藤花又泛活起来，喜滋滋地赶过来，不料听到这里的燕复尘正欲找他算账呢。
“呦！二位在呢，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你们继续，不用管我。”关楚澜嬉皮笑脸道。又见燕复尘怒目而视，他赶紧对晏长歌道：“姑娘，白少侠此刻身虚体弱，还不赶紧去照顾着”晏长歌也是个明白人，听到这话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支走了晏长歌他才转身对燕复尘道：“这样看着我作甚？”
“你干的好事，不仅让我深入虎穴去救白临霜，成全了他们两个，做了这冤大头，更是在早在七年前就为她找好了藏身之处，龙少啊龙少，这桩桩件件的事做得真让我寒心！”
关楚澜折扇一摆道：“燕子，晏长歌的身份不同于他人，她出自妆宜楼，曾是妆宜楼的头牌，那是什么所在想必你也知道，就算你我都忍心看她流落在外，林缈嫣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她不会容许一个知道那么多妆宜楼底细的人不受控制。当年你不顾她的个人安危抛下她，转身去了回风谷，她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只好找到我，让我救她一命，口口声声地哭诉着妆宜楼回不去了，我动了恻隐之心，把她安置在芍药居，白临霜的事是我之后才探听到的，并把消息给了她，她说她会等，她已经等了足足七个年头。燕子，你们的缘分早在七年前就已尽了。”
此时燕复尘已经泣不成声：“要我如何做选？龙少，你可知我当年不论如何做都是错，我回身去救师父是无情无义，我留下保她无虞是不忠不孝，我要如何选？”
关楚澜看着燕复尘，眼神极其冰冷道：“你当年一封辞师书踏出大林寺，为一女子蓄发还俗的时候，下的是怎样的决心？燕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开始的一步就已走错了，以至于之后的事，如何选都是错的。”
燕复尘听到这里惨然一笑道：“是啊，如今我孑然一身，无论是佛门还是武林，都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说罢，抚摸着脖子上的佛珠道：“如人所说，不伦不类。”
不知不觉已然黄昏，一轮红日西沉，烫伤了天边的云霞，关楚澜望着远山，悠悠地道：“都已经这么晚了，不知道那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
茗剑山庄比武招亲大会结束之后，百里西城以查案为由，理所当然地要带罗丹若的尸体回六扇门，没想到罗蚕青爱姊心切，势要留下姐姐的尸首好生安葬，凭她一介女流，百里也不会买她的面子，谁知大昆仑问岳枪宋鹤竟也出面要罗丹若的尸首，百里不得不有所顾忌，想着案子形势已然明了开阔，留着被害人尸首用处不大，便也没有为难他们。此刻两人忙了一天，掘墓立碑，下棺安葬，累倒在墓前。
“宋大哥，谢谢你，若非是你，我也不可能带走姐姐的尸首。”
“是我应该谢谢你，若非是你，到死我也不会知道她的真姓名。丹若，好美的名字，只可惜我与她就这般生离死别了”说罢鼻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罗蚕青也是满心悲痛，此刻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宋鹤道：“小青，她是你的亲姐姐，以后你就是我宋鹤的亲妹妹，我会代她照顾你，这也是我答应过她的，莫要如此伤感，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我不会让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说罢眼神狠辣地望着墓碑道：“我宋鹤今日在罗姑娘墓前立誓，此仇不报，不得全尸。”
罗蚕青看他决心已定，心中又是百感交集，擦了擦眼泪道：“宋大哥，你心里可有筹划？”
宋鹤道：“不就是绝门七魄吗？等我荡平七绝门，还若儿公道！”
罗蚕青摇摇头道：“听小二爷的意思，不像是七绝门所为，甚至动手的都不是他们，从头到尾都是扶明泽导演的一场戏码。”
“扶明泽那只老狐狸自然逃不了干系，这笔账我会一个一个跟他们算！可是我不明白，扶明泽已经认了丹若作妹妹，还把茗剑山庄只有一把的暗锁钥匙交给她，为什么还会下此狠手？”
罗蚕青道：“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我想找小二爷调查清楚之后再下结论。”
关楚澜沿着山道一路上来，想着罗蚕青也该是为了安葬姐姐必然会到山上来。趁着斜阳正好，天色未沉，就这样一个人不急不慢地走着，突然一个人闪身出来，二话不说一个鹰爪就向他钩来，惊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滚下山道。那人见他如此又哈哈大笑起来道：“小二爷好功夫！”
关楚澜缓过神来道：“鬼马！”没错，正是鬼马，“你不在天牢陪着钟离，跑来山上作甚！”
鬼马两手抱在胸前晃晃悠悠地走下来道：“原本是因为罗姑娘，她带走了被害人的尸首，我不放心，怕这其中有端倪，就跟了过来，看来是我多想了，现在正欲下山，赶巧碰到了小二爷。”
“是你想来查看的还是百里西城吩咐你来查看的？”
鬼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也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就多了这么个心。”
关楚澜道：“既然事情无恙，看来也是我多心了，走吧。”
“不上山了吗？”
“不上山了。”
“小二爷。”鬼马试探性地问道，“今晚睡得着吗？”
关楚澜嘴角一挑道：“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为何会睡不着？”
“那日我们在石门涧发现被害人尸首的时候，我记得小二爷告诉过我，真正的茗剑山庄大小姐左手腕处有三匝红胎记，因此才确定被害人并不是扶若”
关楚澜停下了脚步：“不错。”
鬼马在其身后，也看不到他的表情，说道：“比武招亲大会上，双花红棍和非毒交手”
关楚澜默默低下了头，道：“没错，现在可以确定，非毒就是扶怜。”
虽然鬼马心中也是如此猜测，可是听关楚澜如此说道，心中还是不敢相信。事情远比预想的要复杂。
“小二爷，下一步要怎么做？”
“我们不能再这么被动了，必须先找到浮光枕！”
鬼马有点摸不着头脑道：“听小二爷的意思，找到浮光枕是第一步？之后案子不就结束了吗？”
“结束？罗丹若的死就不管不顾了？茗剑山庄有大问题，必须查下去。”
“再大的问题不过也就是和千头凤勾结，可是铲除千头凤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不，段虹只是利用了茗剑山庄，而茗剑山庄本身还有问题。”说罢看了鬼马一眼道：“接下来的事就要霍捕头多多费心了。”
此话一出，鬼马赶紧堵住了关楚澜的嘴道：“小二爷，您可饶过我吧。”九指神偷霍离怎敢称霍捕头！二人一路聊了些闲话，就这样走下山来，也没说让鬼马做什么。
到山脚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街市上挑起万盏灯笼，热闹非凡。二人决定先去垫个肚子，再回去慢慢筹划接下来的事情。没想到关楚澜却提议去衔月楼，鬼马真的是好久才忍下了一拳揍死他的冲动，吃个饭都不能好好吃，跟着他果然没什么好事。
到了衔月楼，鬼马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关楚澜却只叫了一壶酒，可这酒的名字却是稀奇，叫来店小二，他吩咐道：“来一壶上好的鬼不醒。”鬼马口中塞得满满，疑惑地看着关楚澜，店小二也不明所以，从未听说自家店里有这种酒，还是弱弱地回到：“客官稍等。”说罢急忙去找老掌柜。
“什么是鬼不醒？”
“鬼不醒是种药酒，安神助眠，原料只有两种，合欢花和夜交藤。”
鬼马一脸坏笑道：“我怎么听着小二爷像是思春呢。”
“你知道吗？听觉极度灵敏的人晚上都难以入眠，需要靠此药酒才能睡个安稳觉。”
“小二爷说的人是谁？”
“他来了。”
关楚澜话音刚落，店里的灯火齐刷刷地熄掉了，鬼马凭借天生的鬼眼才勉强看清，一人银发雪衣，手执酒壶，缓缓而来，身形步态像极了段虹。他悄悄道：“小二爷，你和千头凤有约，何必要拉我过来？”
“眼睛够厉害！”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
关楚澜笑道：“不怕暴漏身份了？”
鬼马一翻白眼道：“怕，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们二位慢慢聊。”
整个衔月楼瞬间熄灯，客人们不明所以，叫来掌柜，老掌柜点了一豆火光，送客人们出门，鬼马敲了两下桌子，表面上趁乱出门，实则藏在了桌子底下，竟连关楚澜也瞒过了。现在大堂之内就剩下他们两人，哦不对，三人。
“还以为你早就回了回风谷。”
“回风谷都是风声，好容易来到这里热闹热闹。”
段虹从容不迫地斟满一杯鬼不醒，递于关楚澜，关楚澜也不接，闭目一嗅，不说话。
他放下杯子道：“用酒把我唤出来也不是为了见我。”
“香儿呢？”
“回风谷。”
“她是个可怜丫头，不要难为她。”
段虹笑道：“你挂心她的安危，就不担心自己吗？她与你可是相生相克的命格。”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命了？”
“遇见你的时候。”
“你把香儿找到这里，不会单纯是为了我？”
“没错，是为了她。”段虹邪邪一笑道：“他千里迢迢地从广东赶到这里，却寻不到你，于是就去回风谷找我，我可是圆了她的一桩心事呢。”
关楚澜狠狠道：“我不知道你想利用她做什么，但你要知道，她若是有任何闪失，整个洪门就会与你为敌！”
“你我皆已退出洪门，就不要多管闲事了。”段虹说罢，又斟了一杯酒，与之前关楚澜嗅过的那杯酒碰杯后一饮而尽。
翌日清晨，日光正暖，回风谷栖凤苑内草木葱郁，雀鸟啼鸣，一湾河溪潺潺而过，步生香挽起纱裙，缓缓涉水，似在摸索什么。
“小花儿，快过来，清晨的溪水凉。”她抬头一望，是段虹。
她慢慢走过来，段虹宠溺地抚摸着她的头，道：“在水里找什么呢？”
“我想给楚哥哥做海鲜，可是这里没有海。”
“傻丫头，你忘了他不吃那些吗？”
“楚哥哥他为什么会讨厌牡丹？我也不想自己身上有牡丹的味道。”说着竟然有了哭腔，段虹这才注意到她的皮肤，虽然还是白皙，可是深浅明暗却不一样了，他一把抓起她的胳臂，惊恐道：“你是不是浸了药浴？”
步生香眨巴着两只湿润的大眼睛道：“我浸了药浴，甚至找药师为我脱去了一层皮，可是还是有这种香味，怎么办，段哥哥。”段虹忽然有些心疼，慢慢拥她入怀道：“小傻瓜，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的。”
“我只不过是想陪在楚哥哥的身边，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注定了我一辈子都做不到。”说罢又哭起来。段虹悉心地整理着她散落耳际的头发，道：“小花，哥哥教你，有时候想要达到某一个目的，不是必须要迎难而上，我们可以想别的法子，把不可能的事情绕过去，懂吗？”
“不懂”步生香疑惑地望着段虹。
他缓缓道：“是这样的，关楚澜现在正在查一桩案子，这个案子牵扯了很多人很多事，让他有点心力交瘁，体力不支，所以对你自然也没有之前那般关怀，你要想着为他分忧，他才会跟你在一起。”
“怎样才能为楚哥哥分忧？”
“帮他结束这个案子。”
“快告诉我怎么做！”
“小花，这事急不得，因为这个案子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一位绝世高手，所以他才会这么伤脑筋。”
说道绝世高手，步生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道：“段哥哥只管告诉我那人是谁？”
“七绝门你有听说吗？”
“白猿公！”步生香惊恐说道。
“没错，就是他，你有几分胜算？”
“可是段哥哥，白猿公可是你的亲爷爷，怎么会？”
段虹突然声泪俱下道：“是啊，开始我也不相信，段老爷子竟然是整个案子的幕后主使，若不是关楚澜亲口告诉我，如今我还被蒙在鼓里。小花，段爷爷已经不是原来的段爷爷了，他成立了七绝门，豢养邪门歪教的遗孤，传授旁门左道，做一些杀人敛财的勾当，已成为武林公害，众豪杰义士也是敢怒不敢言。”
步生香听到这里还是有些犹豫，先不提白猿公的功夫与她相较孰高孰低，她小的时候，白猿公也曾抱过她，直到她记事，都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爷爷，“小花”这个小名，说来还是白猿公给起的，这怎忍心
段虹看她犹豫良久，又抱头痛哭道：“那可是我的亲爷爷，没人知道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大义灭亲，关楚澜整日整日地埋怨我，说我太过将就小家之情，而不顾江湖忠义，我和他亲如手足，怎忍心看他左右为难，小花，你说哥哥该怎么办？”
“段哥哥，我也不想看你如此难受，更不想看楚哥哥那般为难，我答应你就是了，我会去找猿公，但是我未必是他的对手，如果我失败了，不要不理我好吗？”
听到这话，段虹双眼放光道：“没关系，小花，就算你失败了，你仍然是我的好妹妹，关楚澜也不会不理你，更何况你是洪门双花红棍，领大武教之位，白猿公不过就是江湖草莽，与你难以相提并论，这一仗我们胜券在握！”
关楚澜昨夜终究没有喝下那一杯鬼不醒，满怀的心事，彻夜未眠，顶着两个黑眼圈就出来了，案子乱七八糟，关系错综复杂，可是一夜的翻来覆去，天亮之后脑袋中只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非毒。
他独自倚楼望远，轻轻地拍着栏杆，想着她这些年该是怎样的遭逢，怎样的辛酸。最后还是好艰难，好艰难地轻轻说了一句：“我的扶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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