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劫后
夜已深沉，宁王府却灯火通明。
大门口有太子亲兵严阵以待，府里下人们候在宋疏桐的院外，大气都不敢喘，整座宅邸笼罩在紧张凝重的氛围之中。
太医缠上最后一层绷带后，守在床旁的宁王妃急切地问：“怎么样，我儿可有大碍？”
“王妃放心，世子殿下吉人天相，伤口虽深却偏离要害，加之孩童恢复快，只要好生将养着，不日便可痊愈。”老太医捋着花白的胡子缓缓说道。
闻言，宁王妃紧绷着的心终于放下，虚脱般靠在宁王怀里。
“我就说桐儿不会有事的，你也担心一天了，先去歇息吧。”
不说还好，一说宁王妃就生气：“都伤成这样了还叫没事？要不是你和江庭疏忽大意，两个孩子哪里会遭这罪？”想到儿子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来，宁王妃仍心有余悸，“要是桐儿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宁王自知理亏，老老实实挨着骂。
恰好此时宋越明从国公府过来，宁王妃顾不上责怪丈夫，连忙迎上前询问江寒枝的状况：“枝枝那边怎么样了？”
宋越明的脸色有些难看：“比修梧好点，都是些皮外伤，但受了惊吓，目前发着高烧昏迷不醒。”
宁王妃愤愤地说：“这俩孩子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苦，那些贼人着实可恶，光天化日下掳掠皇室宗亲，谁给他们的胆子？！”
“咳咳。”
宁王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越明，随我来书房一趟。”
进入书房后，宋越明抢先一步开口：“皇叔可是要说刚才林子里的事？”
宁王沉重地点了点头：“你该留个活口的，福王余党当年已被清剿得差不多，纵使有漏网之鱼，也难以兴起什么风浪，当街闹出这么大动静，还能准确无误地于茫茫人海中抓走桐儿和枝枝，背后定有人……”
“皇叔，我明白你的意思。”
宋越明冷静地打断他。
“那你还斩尽杀绝？”宁王吃惊地问，“糊涂呀，死人要如何供出背后主使？”
宋越明轻叹口气：“供出来了又如何呢？到父皇面前对峙吗？”
宁王摇头道：“越明，你不懂，因先帝偏宠福王，几度欲废嫡立庶，皇兄与我自幼便吃尽了苦头，活得胆战心惊，所以二皇子这是触犯了皇兄的逆鳞……”
“那是为人子的时候，为人父就是另一回事了。”
宋越明语气平淡，仿佛在叙述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那人也是父皇的孩子，难保父皇不会心软，加之他背后还有手握二十万禁军的镇国大将军撑腰，就算把真相捅到父皇跟前，就凭那二十万大军，父皇也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宁王被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只讷讷地说：“我只道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曾想你竟考虑得如此长远，是皇叔目光短浅了。”
宋越明微微一笑：“因为我是父皇的儿子，皇叔是父皇的弟弟，身份位置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
他稍微顿住，用轻如羽毛的声音补充道：“父皇虽许诺我太子之位，能否守住却要看我自己了。”
“你是个心思清明的。”宁王喟叹。
宋越明如今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却能有这般见地和考量，像宋疏桐和江寒枝那样无忧无虑的孩子，就算到了宋越明这个年纪，恐怕也没有他成熟——
太子的身份是殊荣，亦是枷锁。
“那人此番针对枝枝和修梧，不过是为了断我臂膀。”提及弟弟和妹妹，宋越明眉宇间染上忧色，“皇权之争向来凶险，枝枝和修梧是为我所累……”
“这不是你的错。”宁王安慰他，“真正可恶的是那些居心叵测之徒，再说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对桐儿来说是磨炼。”
宋越明没有回答，只勾起一个苍白的笑。
“说到将军——”
为了不让宋越明沉浸在自责中，宁王转移话题：“镇北侯差不多该回京述职了。”
“皇叔说的，可是镇北侯陆远？”
“正是。”
“我听闻镇北侯早年也是父皇的得力干将，后不知怎的触怒圣颜，被父皇打发去塞北了。”
“不错，表面的说法确实是这样。”宁王狡黠地笑了笑。
宋越明不禁好奇：“难道实际并非如此？”
“这陆远是已故陆老将军的独子，和皇兄、江庭与我算是一起长大的，当年俞氏发动兵变，我们母子三人被困皇宫，是陆老将军和陆远领兵一路杀到京城，和福党血战至天明，最终解救了我们——陆老将军却在那次宫变中牺牲了。”
宋越明愈听愈迷惑：“这么说镇北侯有从龙之功，怎么还会被发配去戍守边疆呢？”
“个中缘由复杂——”
宁王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宋越明眼神催促，才接着往下说：“罢了，总该让你知道的。其实皇兄是故意寻个由头把陆远派往塞北的。”
“故意？莫非……”宋越明恍然大悟。
“没错，正是你想的那样。”宁王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塞北远在千里之外，足以避人耳目，这么多年过去，陆远应该已培养出足以抵挡二十万禁军的精锐了吧。”
再说瑛国公府那头。
江寒枝虽劫后余生，却接连几日高烧不断，烧得迷迷糊糊的间隙，除了“救命”“别过来”之外，喊得最多的就是宋疏桐的名字。
看到女儿这幅样子，温氏心如刀绞，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天，在第四日的清晨，江寒枝终于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布景，枝枝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认出这是在自己的闺房。
“可算醒了，娘亲差点被你吓死！”温氏伸手探了探江寒枝的额头，“看样子是退烧了。”
“娘亲……”
脑袋晕乎乎的，眼前似乎还蒙着一层红雾，少年如死尸般灰败的脸色、紧闭的双眼、胸口绽放的血花……记忆渐渐复苏，心脏再次被恐惧攫住。
枝枝猛地从床榻上起身，脚刚踩上地板就失去了力气，还好温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宋疏桐呢？他没事吧？他流了好多好多血，都怪我、咳咳、咳咳咳咳咳……”
嗓子本来就干涩，枝枝说得又急，被吸入的几口空气呛得连连咳嗽。
“哎哟，你快回床上躺着。”温氏心疼地帮江寒枝顺气，“他没事，听你云姨说昨个儿就恢复意识了。”
“我要去看看他。”
枝枝再度挣扎着欲下床，肩膀却被温氏牢牢按住。
“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你先把身子养好，过几日娘亲再带你去，好不好？”温氏柔声哄道。
“宋疏桐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伤的……”枝枝哽咽道，“我必须亲眼确认他平安无事……”
“阿颜，你就让枝枝去吧，一直担惊受怕对她身体也不好。”
江庭步入室内，身上朝服未褪，显然是得知女儿苏醒急忙赶回来的。
“可是……”
温氏还想说些阻拦的话，但看着女儿哀求的目光，以及丈夫暗示的眼神，叹了口气，终是妥协：“既然去了你才能放心，那就去看看吧。”
真的站在宋疏桐房间外，枝枝反而踟蹰不前了。
彼时少年浑身是血的画面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枝枝能清楚地感受到生命从他身体里一点一滴地流逝。
而间接伤害他的人是自己。
她蓦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推开这扇房门，什么劫后余生都是梦境，呈现在眼前的将会是血淋淋的现实，宋疏桐也会离她而去……
“怎么不进去？”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头。
枝枝怔怔地抬起头，看见宋越明那清隽的面容。
“太子哥哥……”
兄长的出现将她从妄想中抽离，正想回答宋越明，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江枝枝，在门口磨蹭什么呢，跟个缩头乌龟似的！”
像是看穿江寒枝的顾虑，宋越明牵起她的手：“走吧，我陪你进去。”
少年没骨头似的倚靠在床栏上，前襟敞开，隐约可以窥见被绷带缠得厚厚实实的胸膛。
枝枝凝视着宋疏桐苍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宋疏桐口吻轻松，“就感觉胸口凉嗖嗖的，像进了穿堂风，怪难受的。倒是你，怎么今天才醒啊，不会做噩梦了吧……”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枝枝只抓住了“难受”二字。
“很难受吗？”枝枝不自觉红了眼眶，“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拖你后腿，你就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了……”
眼看小姑娘一副要哭的表情，宋疏桐顿时手足无措：“不难受，一点都不难受！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算什么，过几天就好了……”
说这话时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伤口，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不用骗我，这么深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疼？”枝枝抽抽搭搭地哭着，心里越发自责。
“枝枝要是实在内疚，就多来探望探望这小子。”
宋越明到底年长几岁，知道普通的安慰没法解开小姑娘的心结，得给她找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做。
“对、对，那什么，既然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每天都要过来看我哈。”宋疏桐附和道。
这话果然奏效，枝枝止住抽泣，扬起泪渍未干的小脸看向他：“那你有没有什么想玩的想吃的？我明天给你带过来。”
“嗯……”宋疏桐做出一副思考的表情，“寻常的东西没什么意思，要是有人亲手做点心的话……”
暗示得很明显了。
“我给你做！”枝枝一口答应。
“你笨手笨脚的，会做点心？”
“不会……不会我可以学！我现在就回去向娘亲请教，你好好养伤，保证明天让你吃到热乎的点心！”
宋疏桐还是一脸怀疑相，不过还是勉强表示期待，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小姑娘便屁颠屁颠地回去做点心了。
几乎是江寒枝前脚刚走，后脚宋疏桐就捂住伤口，佝偻起身躯，痛苦地大喘气——
是啊，怎么可能不疼，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受了差点致命的伤，疼得他恨不能死去。
“在枝枝面前不是挺能忍的？”
宋越明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想要保护心爱的人，首先得有能力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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