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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何处得为家


隔日,柴从深被停职查办,刘慎暂代市舶司一切事务,以确保入港商舶抽解事宜不受影响。盛平号的当家沈征博被请到知府衙门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牙号的伙计收不到消息,为了自保,陆续与盛平号撇清关系。

        一连半月,泉州城的各路客商按兵不动,宁愿让整船的物货在市舶司的货仓里多呆些时日,也不愿意贸然找牙号进行抽解事宜。四进茶馆人来人往,但都是观望为主,谁也不知道刘慎是否会成为下一任的市舶司提举,今日与他攀交,明日可能会如盛平号的沈征博。

        一时间,人人自危。

        直到一个月后,刘慎兼任市舶司提举的诏书下来,公告全城。柴从深中饱私囊,索贿受贿,违法抽解、博买,伤害与蕃商之间的感情,一应罪名都被查实,在短短月余的时间内,他已犯下累累罪责,因此吏部与刑部、户部、大理寺的官员同赴明州、广州等地,调查他在两地市舶司任上是否也存在违法行为。

        至于卢荣,杜且送到东平王府的两名婢女指认他施暴时错手杀了另一名婢女,而她们也是被卢荣强奸,怀有身孕,被卢氏养在乡下,活得十分艰辛。而卢荣随柴从深各处任职,且身居要职,吃拿卡要,无恶不作。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泉州城不少牙人都被卢荣拿了不少的好处,当中也有盛平号的牙人,为了避免成为被殃及的池鱼,纷纷出来指证卢荣。虽说柴从深是官,罪可减一等,但卢荣是白身,没有功名,有祖荫也无法保他的小命。且柴从深眼下自身难保,没有心力为卢荣奔走。

        当然,柴从深的事情能如此顺利,与他平日为人太差有极大的关系。

        人有时候要知足常乐,一任市舶司油水之多人人眼馋,可他偏偏明州、广州各一任,还要继续染指泉州。若不是吏部尚书受了他各种好处,也不会如此行事。因被此事牵连,吏部尚书也被罢黜。

        这还要归功于杜少言。在他得知卢荣对杜且所做的污蔑之后,为自己这些年对女儿的不闻不问心怀愧疚,尽全力把柴从深及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一网打尽。

        至此,不仅泉州城变了天,连朝堂的派系也跟着变了。

        杜且把夕食搬到偏院的凉亭,还把阿莫和苏比也叫上,苏比见了弃之十分热络地上前。自从弃之住进偏院后,苏比一直缠着他问牙人的事情,嚷嚷着要拜他为师,在牙人这条路上勤奋努力,缔造传奇。

        弃之敷衍他几句,“我劝你还是找条船,等冬日转风回三佛齐去。”

        “我回去做甚?”苏比的宋话说得比之前流利,“我爹娘都死了,回去也是一个人,没有家,何处都可为家,不是吗?”

        弃之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他也没有家的人,他又如何去说服另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也说不清楚,到底何处可为家。

        “我若是在此地成家立业,不也是我的家吗?为何非要回三佛齐?再说,我是大食人,三佛齐也非故土。”苏比指着阿莫说:“阿莫不也是如此,难道你们也要他回暹罗?我听说大娘子也非泉州人,可她以此为家,即便夫君不在,她依然把沈家料理得井井有条。还有,弃之哥哥,你家在哪里,是如何到了这里的?”

        一席话,苏比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路乘船而来,混成人精,但在人情世故上,还是孩童。对他而言,天下处处可为家,因为没有对家的依恋,幼时四海为家,野蛮成长,父母所在之处即是家,而今只剩他一人,他一人便是家。

        余下三人均是一言不发,嘴角含着笑,神情却不尽相同。

        杜且给自己倒了第一杯酒,今日她拿的是思凡楼的另一个招牌——客至,据闻这款佳酿让每一个人远在异乡的游子都能喝出家的感觉。以往,杜且不懂,只当是一款风味不同的酒。外翁去岁差人送来时,她看着酒名愣了许久,却迟迟没有打开过。今日她却鬼使神差地拿了客至。

        一杯下腹,杜且眉心紧紧地蹙起,年少时饮客至,都是浅尝辄止,贪杯时也不会醉,她的酒量是天生的,只是从未发现这酒入喉尽处全是苦涩,在她忍不住回味时,回甘自喉间汹涌而来。苦涩的尽头,是少时温暖的回忆猝不及防地袭来。而那些苦涩感,却始终挥之不去。甘与苦,甜与涩,交织成她对家所有的依恋与不舍,还有无尽的向往。

        她又倒了一杯,眸中微芒渐涌。今日是十五之期,月至中天,满地清辉。

        她在异乡,终不得归。

        她低声吟道:“高枕聊成梦,晴空忽见花。浮生尽是客,何处得为家。”

        “大娘子,这是何意啊?”苏比眨着无辜的眸子追问:“你这是不喜欢自己的家吗?”

        杜且摇头,饮尽杯中之酒,无比认真地对苏比说:“无论你喜欢与否,你都没有选择何处为家的权利。你到这泉州来,乃是被人所救而至,因此你想把这当家,并不为过,随遇而安,不失为一种豁达。阿莫和弃之他们同样没有选择,因为他们生而在此,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何处,而自己却长着却此地宋人不同的发色、不同的肤色、连眸子的颜色都是不同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大概是这样的。”杜且举杯,“敬你们,敬同在异乡的你们。”

        阿莫和弃之却没有举杯,沉默地看着她。

        “大娘子醉了,这话阿莫只当没听过。”阿莫没有动酒,他是来用夕食的,“阿莫生在此地,此地便是家,并非异乡。虽然阿莫与宋人样貌不同,但自出生之时,便饮相同的水,吃相同的米,并无不同。阿莫不是异客,此地也非异乡。”

        弃之没有喝酒,也没有动筷。他与阿莫其实是相同的,生于斯,长于斯,这本该是他的家。

        可他与阿莫却又是不同的,他连固定的居所都没有,幼时颠沛流离,人人喊打,所有人都把他当成异类、杂种,他如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地过活。他对这座城只有怨,他对这座城的人只有恨,他对那些远道而来的客商只有冷漠,他只想赚到更多的钱,让那些轻视过他、伤害过他的人,再也不敢随意折辱他。

        他羡慕阿莫,在父母膝下长大,又有沈家庇护,谁也不敢看轻他。他理应以此为家。

        他从来不敢奢望,如他这般残破的人,有何资格拥有一个家。即便某一日,他想要拥有一个家了,也不是在这座城。

        弃之眸光微寒,捏着酒杯把玩却始终不倒酒,“小可当初便说了,夫不归妻可另嫁,而你现下是寡妇,再嫁也不是难事。等你还了这欠债,你尽可以回你的临安,高床暖枕,锦衣玉食,不再是异乡异客。”

        “你会帮我?”杜且眸光灼灼,“你会帮我还了这债?”

        “我帮我帮。”苏比自告奋勇,“大娘子但有吩咐,苏比义不容辞。”

        阿莫这时默默地端起一杯酒,“沈家便是阿莫的家,大娘子的事便是我阿莫的事。”

        说完,他饮下那杯客至,打了一个酒嗝,“那个吃我沈家的,住我的沈家的人,以为白吃那么容易吗?”

        弃之轻嗤一声,斜睨过去,“我都住到你沈家偏院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帮的?但是,这位莫兄,你不取佣金的话,能否把海商介绍给在下,不要平白浪费赚钱的机会。”

        阿莫道:“这是规矩。”

        弃之反问:“谁定的?”

        阿莫的语气如常,“我爹!”

        弃之长叹:“改了!”

        阿莫睨他,“不能改!”

        弃之搭着他的肩,“那就介绍给我,我把佣金分你一半。”

        阿莫嫌弃地拍掉他的手。

        杜且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心情大好。眼下的时光像是偷来的,让她忘却压在肩上的沉重债务,但同时她也有了可以共同进退的同伴。虽然前路依然渺茫。

        三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不是孤身一人,即便是各有目的,但也不失为一种缘份。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此情此景,让她有一诉离殇的冲动,她对月相邀:“我想回家,我是真的想回家。沈家,非我家,我只是一个过客,尽好本份而已。我想以杜且这个身份活着,但杜且又是谁,我又是谁!”

        苏比似懂非懂,弃之和阿莫相视一笑,同时陷入沉默,又同时举起酒杯,隔空一碰,尽在不言中。

        隔日一早,弃之刚出房门,杜且已经坐在廊下等候。

        弃之张口便是撩拨:“娘子这是意欲何为?可是想小可想得紧,不过几个时辰又来眼巴巴地来了。”

        杜且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看来没有喝醉,还是清醒得很。你倒是看得不差,我确实是眼巴巴地来了。只不过,今日你要带我去收香,我什么都不懂,只能巴巴地来。”

        “等等,你不是说今日市舶司发公告抽解新规,不是应该去市舶司蹲守吗?”

        “抽解是早晚的事情,但误了收香,被人抢了先机,那不是得不偿失。”

        “偏院这些蕃商,还有我经手的香料,你还不够吗?”

        杜且美目转动,尽是精明的算计,“够是够用,就是不够便宜。你懂我意思吗?”

        弃之轻揉额角,别无选择地上了她的马车。

        她这是要收香,还是要抢香?

        弃之有些不安,可她想做之事,他除了搭手帮忙,没有第二条路。

        但弃之当时并没有预料到,这是一条不归路。他的一生,便是在搭手帮忙这条路上,一直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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