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惊变

次日阳光明媚，地上热气起来便开始化雪。

        早已得了恩典不用日日上朝的吕太师，今日早早起身，让人伺候着穿了朝服。临出门，庞叔瞧着他手上没个手炉，想着今日这天气恐冻着太师，笑着提醒：“太师，可是要让人寻个手炉来？”

        太师看了庞叔好几眼才说道不用，而后撇开掺扶之人，独自扶着车辕上了马车。

        一旁的庞叔左右看看，觉得很是怪异，近些时日是怎的了，大公子怪得很，太师也怪得很。

        朝会一如往常，没什么特别。

        待稀稀拉拉几个朝臣说话完毕，杜都知照旧高喊，可还有奏报。话音刚落，吕太师起身走到一旁，朝高座上的赵衡奏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今诸邦安泰，唯家国传承祭祀无望……文帝三十立嗣，昌帝二十立嗣。如今陛下已四十有余，膝下无子无女……众臣数谏立嗣皆留中不发，如此家国无继。臣身为辅政之臣，然年事已高，将不久于人世，不能再看着陛下如此固执……”

        众臣惊讶，大殿之外扈从的侍卫也是惊讶，一旁的杜都知频频使眼色，眼睛都快鼓成个青蛙了，吕太师非但没能收敛，反而越发放肆。

        字字句句都踩在赵衡的痛脚上。

        赵衡脸色铁青望着吕太师，一手握在扶手上，一手握着衣袖，皆是捏得青经暴起。

        “太师如此，可是有何人选？”赵衡咬着后槽牙说道。

        吕太师不答，转而感叹起先帝早逝的几位皇子。

        吕太师身后之人，轻声提醒，“太师，这……这，”这可是不能说的啊！

        除此之外，尚有几人默默与太师拉开距离，若不是现下还在朝会，巴不得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

        这是找死啊。

        吕太师正感叹着，赵衡不顾仪态，朝太师方向斜了斜身子，突然出言，“太师这是在责备朕没能替先帝照顾好弟弟们？”

        太师虽不说话，可那佝偻的背还是挺拔如松柏，似利剑，仿佛有一股子莫名的力量，直冲殿内藻井而去。

        藻井之地，以观天象。

        “事实如何，不是臣一家之言所能定。陛下有没有照顾好诸位皇子，届时见了先帝自然知晓。”

        话音还未落下，御案上的一沓劄子朝吕太师飞来，落在脚边，落在头顶，不过最后都归于平静。

        吕太师仍旧迎风而立，丝毫未见影响，倒是赵衡气得胸口起伏不定，转身就走。

        留在原地的吕太师，望着赵衡的背影，拱手见礼。而后转身出殿，在廊下站定。

        没人让退下，剩余之人有原地踌躇的，有望着吕太师背影的。文官队伍末尾的王硕，略略思索便觉不对，扒开身旁定住的人，朝吕太师而去。

        却见，上一瞬还望了望天空的吕太师，以与其年纪极为不符的速度，风一般撞向廊柱。

        跟来的王硕就堪堪迟了一点，连个衣角也没能摸到。

        廊下原本伺候着好些侍卫，可打从万里被贬去军营之后，就改到了廊外伺候。

        好巧不巧，离吕太师最近的就是杨玠。吕太师离廊柱不过几步之遥，杨玠离廊柱可就不止了。

        他同王硕一样，见状不妙飞奔过来，也是连个衣角没能摸到。

        殿内众人，听见哐当一声，纷纷出来，就见着二人扶着吕太师，而吕太师则是一额头的血蜿蜒而下，慢慢朝脸颊脖颈流去，没入紫色官袍，仅仅是颜色深了些。

        不远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而廊下却是阴沉沉，黑暗暗，仿佛是个阳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红色的廊柱，绿红紫的官袍，好一场姹紫嫣红。

        待还未走远的赵衡急冲冲而来，见着的便是已然出气多进气少的吕太师。上一场火气还没撒下去，这就又起来了，还是从丹田而起，直冲脑门。

        “来人，寻太医。都是混饭吃的不是！”

        众人急吼吼忙碌起来。在赵衡的询问下，一旁有人小声解释道方才之事。正愁没地方撒气的赵衡，还未等人说个全乎，就朝王硕和杨玠二人看来。

        看来还是他这个君主仁慈了些，纵得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

        “来人，驸马都尉杨玠，擅离职守，翰林院编修王硕，御前失礼，各杖责五十，罚俸一年。”

        赵衡的高喊，让这冬日烈阳越发灼人。

        众朝臣围堵一团，却是无人敢上前，有些事情终归还是不一样了。

        化雪带来的寒冷，未到午时便散去，可烈日依旧高照，丝毫没有歇脚的意思。晨间人人喜爱的手炉、火炉一应物件，仿佛骤然间多余起来。乍暖还寒的暮春，看样子是要到了。

        待到下朝，殿前诸班的三五内卫，将挨了结结实实一顿打的杨玠，抬了回来。

        翠微那时还在练习记账，忽然间前院的小厮不顾规矩奔到跟前，一口气不带喘地说道，驸马被人抬了回来。

        听在翠微耳中，半日没能明白。不是还有一年时间吗，为何如此突然。

        再瞧着眼前的小子，好似重新听了一遍方才的话语。突然心中一阵不适，握不住笔杆，仓促起身却又踢翻了凳子，身子不稳，急切切往地上跌去。

        咚的一声，摔得实实在在。

        秋合本就在一旁守着，见状连忙上前，拉着翠微双手将人掺扶起来。这一握才发现她双手冰凉，寒气逼人。

        “公主？”秋合担忧的声音传来。

        翠微侧过头去看着秋合，想告诉她无事，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喉咙中似有万千蚂蚁在噬咬，只能用力回握秋合。

        见着公主透过来的目光，满是仓皇无措，秋合也在无声中紧紧回握，侧身朝着小厮骂道：“有狗在撵你不是，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今儿驸马好好的在宫中当差呢。再是胡说，将你送出去，点了天灯去。”

        秋合的一番打杀之下，眼前这个精精神神的十多岁小子，吓得哆哆嗦嗦，不停辩解。

        “秋合姐姐……驸马……真的……真的”

        话未说完，秋合便觉得自己跟前人影一晃，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翠微已经挣脱了开，跑了出去。

        恨了跟前的小厮一眼，秋合顿时如同冯嬷嬷上身，骂骂咧咧出门追去。

        翠微踏出房门，不过游廊，下了台阶，径直往庭院中行去。偏生今日化雪，地上三五水滩。在跨向院门的那处台阶时，因着后脚踩着一处水洼，一个不稳，又是跌到在地。

        顾不上形容狼狈，翠微手脚并用起身，继续行去。

        秋合一面追着，一面骂道，“今日是谁洒扫的，待姑奶奶我哪日消停了，定然将你们都点了天灯去。”

        嗓门之大，传出去老远。

        往后甭管前院还是后院，在秋合跟前乖得都跟孙子一样，成日秋合姐姐长，秋合姐姐短的。更有甚者，不知何处打听到了秋合是个抠门的性子，三五不时给个孝敬。

        要将他们都点了天灯的人，可是惹不起，很是惹不起。

        翠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前院，就见着蔡叔在同一众侍卫道谢，她此刻才找回几分神魂，走向诸人，“诸位辛苦了，不知驸马现下何在？”

        内卫没见过公主，陡然间见着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一旁的蔡叔仓皇起身，仅仅朝公主拱手拜拜，也是说不出话来。

        无他，眼下的公主，发髻凌乱，一身素服，下裳还带着好些处污点。这模样，着实不是能看的。

        翠微急得就快骂人，都低着个头是什么意思。

        好在秋合这时跟了过来，同蔡叔使了个眼色，让其招呼内卫。

        “公主，方才在外间，我都打听好了，现在驸马安置在书房。公主放心好了，一直都有人照顾着呢。”

        说罢，秋合这才将人囫囵吞领了出去。

        翠微又急急如闪电，跑到书房。

        书房的屋檐下，几处灯笼还未点亮，只见灯面的人像山石，在风中摇摆晃荡。这是翠微之前常来的地方，书房跟前的三级台阶，更是不知被踩过多少回。

        可眼下踩上去，为何比江南园林的踏跺还要不稳，倾斜的，崎岖的，坑洼不平的。如何也不如先前平整。

        “公主，可是有什么疑惑？”

        翠微听不进去，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在想，不是还有一年吗，不是还有一年吗。

        公主不答，秋合只得默默跟着，她一个只从冯嬷嬷口中听过男女情爱之事的人，大为不解。

        不就是被陛下打了五十杖，怎的跟生离死别一般。

        书房向来没人伺候，除了杨玠本人，就剩下蔡叔。如今，房门紧闭，一丝风也不透。翠微抚上门框，久久不愿打开，一旁的秋合实在疑惑，“公主，开门进去看看便是了……可是这房门被拴了，不能打开？让我来看看。”

        说罢，抬手往门上轻轻一推便开了。

        有些事，没到最后关头，还愿意骗骗自己是假的，可已然到了跟前，就再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不管如何，总是要见最后一面的。

        翠微鼓足勇气，抬脚就进去。转过书案，转过屏风，便瞧见杨玠。

        盖着被子，仅留出个后脑勺，俯卧在塌上。看不见脸，翠微急切又往前走了几步。

        许是听见响动，杨玠侧过脸来，见着是翠微，复又转过脸去，“公主，眼下臣衣冠不整，不适合面见公主。”

        刚被人打了板子，我杨玠是不要脸的吗。

        “你说什么？”翠微好像才反应过来，这人还活着，诧异非常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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