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草木人间（16）
时言和年蹊静静看着吴致断了气，等把二人的遗体安顿好之后，已经是黎明时分了，初升的阳光并不温暖，反而还携带着寒月之气，然而那一点暖橙的光亮，就足以使人的心灵明亮起来，年蹊望着远方的太阳，轻轻说：“姐姐，我们回家吧。”
时言点点头，牵着年蹊从杨府角门离开了。回家之后，年蹊支撑不住终于回屋休息，时言则静立在院中，看着阳光慢慢由暖橙色变为橘红色，渐渐弥漫在整个院内，她感受着光亮的亲昵与空气的轻盈，想到阴暗压抑的杨府，想起昨夜杨潇歇斯底里的疯狂与怀疑，吴致深入骨髓的痛恨与愧疚，又想起那个明媚善良的姑娘，“我虽是司掌天下时序的人，然而时间本身却是最无情也最无理的，这世间本就充满了阴差阳错，从前我只按部就班地完成我的工作，管理好四季交替，现在看来，我要学习的东西确实还有很多。”
时言看着院内的流光，想起自己从前在神界的日子，她是天地灵气所孕育的第一个神灵，神界一开始是平静却荒芜的，陪伴她的只有不知所归的云，和百年不枯的叶，以及不时迷路的飞鸟，她独自生活了三百年，期间她只能跟自己见到的所有生灵说话，可那些生灵还未修成人身，她自然也得不到他们的回应。后来又诞生了日月星辰之神墨辰，山川河流之神溯羽，生死轮回之神旻烨，她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同伴，可是她太久不与人交往了，她不知道该怎样自然友好地与他人交流，最终也就只有墨辰成为了她的好友，墨辰时常带着她变换形貌去下界游玩，就这样一千年过去，时言把自己所知的地界都走遍了，无所事事之感又缠绕在她心上，之后，她选择主动沉睡闭关一段时间，结果没想到一朝出关就过去了三千年，更没想到旻烨私欲难抑，企图夺取鸿蒙珠的力量要成为众神之首，从而引发了神战，墨辰和溯羽与其死战了十天，双方早已神身消陨重堕轮回，才出关的她还没理清现状，就奉天道之命重新找回鸿蒙珠，她曾经询问天道，为何旻烨夺权之时墨辰不曾来唤醒她，她为何对神界的变化一无所知，天道只说她闭关不久后神界就大乱了，旻烨被欲望操控，溯羽也险些被诱惑，大战之后如今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上神，对于其他事则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她只能先下界找鸿蒙珠，再慢慢探知神战一事的首末。如今神界式微，世人往往只知仙魔而不知神明，饶是时言对此也不免觉得世事难料，“天道说的有道理，我从前的生活太过于漫不经心，看来这次下界，除了寻找鸿蒙珠，我还要好好参悟真正的人情八苦，探求当年的真相，更重要的是，我要决定自己的归处。”想明白之后，时言觉得一直环绕在识海中的雾气稀薄了一些，识海空间也变得清明透亮起来，心境随思而动，复灵、净妄、时过与灭寂之力都开始跃动起来，一时之间，识海中四时之力交相融合，出云的剑身也发生了变化，其中的五色流光更加凝实，彼此缠绕，嬉戏笑闹，她的力量在缓慢却平稳地增长，比起从前，灵息也更加流动自如。
午时，时言把年蹊唤醒，二人在厅内用完饭，年蹊收着碗筷问道：“姐姐，我们是不是要离开庆云镇了呀？”
“你学武还不到一年呢，你安心继续学，我们就先在镇上住着，等你真正掌握了武学基础之后，我们再离开庆云镇。再说现在夜薇已除，王大志也不敢再兴风作浪，这镇子上也比较安全。”时言回道。
“好！那我明天起就继续去武馆。”
时言看着年蹊去厨房清洗碗筷，又想到夜薇之前提到的魔界太子姜旻，她心中疑惑窦生，“司厄上神，难道旻烨的神格已经觉醒了吗？可是为什么姜旻的样貌会发生变化呢？转世轮回并不是投生到他人已有的身体上啊，看来这件事有猫腻，旻烨本就对生死之事十分熟悉，若想从中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等我完成与姜若的约定之后，还是去魔界一趟探探情况为好。”
三个月过去，寒意渐退，春信已经初绽，轻粉的小桃已经开始展露芳姿，杨潇与夜薇的消失并未引起什么大的讨论，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他们夫妻又闭门不出了，后来听杨府的下人说一天晚上杨潇突然辞退了所有仆人，之后就没再见过他，南街的住户才疑惑起来，直到上元节后，有人还是觉得应该上报给官府，才看见衙门官差带着几个官兵去敲了杨府的院子。
这日时言正在院子里泡茶，杨大婶突然来访，“婶子这会儿怎么来了？请坐，来尝尝我泡的茶。”时言招呼道。
杨大婶径直过来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臂道：“妹子啊，这杨府真是出大事了，今儿个不是有官差去杨府查探吗？结果你猜怎么着？”
时言饮了口茶水，配合着问道：“怎么了？”
杨大婶往石桌上一拍，绘声绘色道：“那真是不得了了，官差在后院里发现了两座坟，上面居然写的是吴致和方窈的名字，哎哟奇了怪了，这方窈不是杨潇的妻子吗？怎么突然死了还跟吴致葬在一起，这吴致也是，几年前突然消失，原来是死了啊。”说完，杨大婶喝了口茶水，砸吧着品了一下，道：“还别说，这茶真蛮香，我继续说，官差看着墓碑也觉得奇怪，就把杨府搜了一通，这一搜可不得了了，在假山下面发现了一个密室，密室里面一堆腐肉，啧啧啧，现在已经被官兵带走了，估计是要好好查，我觉得那杨潇也是凶多吉少。”
“等官府查出来自会给出一个说法的，婶子您别急。”时言缓缓道。
杨大婶看她镇定自若的模样，也稳下心神来，道：“还是你见过的风浪多，说的也是，官府自会查探的。对了，年蹊今年要满十岁了吧，他准备什么时候去考童生啊？那孩子看着就聪明，肯定能中，不过你怎么没让他去书塾求学，是要亲自教他读书吗？”
时言笑道：“婶子您多想了，年蹊不会参加科考，他先前跟着清河村的夫子读了几年书，如今白天学武回来之后，晚上就会自学一些文章知识，学习方面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他自己做主。”
“这样也好，年蹊机灵又懂事，等他长大了肯定能做出一番事业，诶，妹子你是修仙人士，那年蹊是你亲弟弟吗？”杨大婶疑惑道。
“不是，我受他父母所托照顾他几年，等他能独自生活之后我就能放手了。”时言也没藏着掖着。
杨大婶恍然道：“原来是这样，我们之前一直以为你们一个随爹姓一个随娘姓呢，嗐，有时候亲生与否其实也不是很重要，我看你们之间就相处得很好，年蹊那孩子挺依赖你的。唉我家大牛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进长进。”
“婶子您不用过于操心，大牛品性是好的，即使在读书上或许不那么有天赋，但是今后也不只这一条出路呀。”时言安慰道。
杨大婶把茶水喝完，感叹道：“话是如此，但是还是想着他能挣个一官半职，这样不容易受欺负，唉，算了，这也不是我能管的，主要还是他们能健康长大就好。”
时言笑道：“是这个理。”
官府的调查结果在五天之后公布了，经仵作验尸后确认密室中的腐肉属于杨潇，杨潇已经死亡，坟墓是近几个月新立的，开棺之后，确认尸体的身份是吴致与方窈，这一事件恐怕与四年前吴致一案有关，但是他们死于何人之手无法查明，这案子就成了一桩悬案，人们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一段时间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有王大志一人在家里恐惧不安，他知道这件事中恐怕有时言的参与，即使不是她杀的人，她肯定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想到那天时言对他施的法术，事后他还特地去花楼实验了一番，果然无用，李双秀知道这件事后大受打击，王复更是直接把他打了一顿，连着几个月没搭理他，现在王大志只能听王复的话安分待在家中，再也没有出去惹事，他想起那张方窈塞给他的纸条，怒气冲冲地跑到房里把它找出来狠狠撕成碎片，往地上一扔，边踩边骂道：“都怪你，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诱惑小爷，我就不会有如今这场祸事！”然而无论他怎么叫骂，事实都已经无法改变了，除非时言主动给他解除咒术，不然他真的就只能寄希望于这世上有真心爱他的人。
繁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几度春秋变幻，时言与年蹊已经在庆云镇住了三年了，杨潇一事过去之后，时言打破了长久以来心中的迷茫，神力也在持续恢复增长，现今四时之力均已恢复了四成，年蹊也即将迎来十二周岁的生辰。这日，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空中飘落下来，铺满了整个庭院，入目之处皆是银白，年蹊一早就起来用积雪堆了个缩小版的时言和自己，听到她打开房门的声音之时，他兴冲冲地捧着像时言的雪娃娃跑到她身前，“姐姐你看，像不像你！”
时言小心接过他手中的小人，端详着，年蹊捏的是未经任何法术遮挡的她，她弯了弯眼眸，道：“你手艺真不错，这个小人挺可爱的，就是有一点，我的脸难道有这么肉吗？”话落还往自己脸上碰了碰，“我刚刚才对镜梳洗完，应该没有这么肉吧？”
年蹊长高了许多，如今身量已到时言的唇部，他抬手轻轻碰了碰时言的脸，也笑道：“是没有多余的肉，但是我捏的是缩小版呀，是我想象中姐姐小时候的样子。”然后又从外面捧回来另一个雪娃娃给时言看，时言瞧着算是明白了，“所以你捏了两个啊，一个我一个你？”
“当然，我要跟永远跟姐姐在一起！”年蹊认真道。
时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那等你以后踏入仙途，你的师父怎么办？同门怎么办？”
“那，那我可以稍稍退一步，我要永远能在我想姐姐的时候见到你。”年蹊道。
时言想了想，对他道：“好吧，这个我尽量。”然后把两个小人放在厅外的窗台上，还拿了个小木板给他们抵挡风雪，做完这些，她问年蹊：“你学武应该已经学完了吧，前日我跟杨师傅交谈，他还大力夸赞了你的天赋，说你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苗子。”
“嗯嗯，杨师傅能教的我都学完了，这几天是在巩固基本功。”年蹊回道。
“那在庆云镇给你过完今年的生辰，再过完春节，我们就动身离开可以吗？”时言询问年蹊的意见。
年蹊点头，又问：“那姐姐你要跟墨大哥说吗？为什么上次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啊？”
“不用，他应该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我跟他相识多年，清楚他的性子，他如果决定了一件事，那就会认真把它做好，现在说不定他已经在仙界某个门派中拜师学艺了。”时言回答，继而又道：“我们不管他，走，上街给你挑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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