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幻象一场
丁川本该对这些话半信半疑，但因为是醺识讲出来的，他不知为何却很愿意相信，就像初次见面时即便很没面子地被她一掌劈倒，却还是要不由自主地凑到她身边去。
世上很多事是讲不出因由道不清缘故的，顺心而行，总归算不上是件错事。
小二说了一半被打断的话，棠园里那座一模一样的塔楼，付账时找回的铜板上铸印的年号……凑巧得多了说明一切都不是凑巧。
偏偏他是个长于深山，却在师父的博学荫蔽中间接读了不少野史杂书的“有识之士”。
知棠郡主这个名字在当世应无几人知晓，可同新余这个年号对照着看，身在何年丁川心中已大致有了答案。名叫知棠的郡主如无意外当是南朝史书里那个陵墓得到数次增修的庆和公主无疑。
从八方居回去的路上，丁川用余光环顾着街市间女子们时兴的装扮，他确认了自己的推想，不属于这里的人只有他和醺识两个。
果真如此，他只能是与醺识在顶层塔室里缠斗的那夜掉入了这个奇怪的地方，既然是同时到了这里，那么他在房檐上所见的道士要么是醺识临时雇来做戏的，要么是醺识取代了此时的某一个人，才会和这里原本就存在的人产生联系。
她一定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但似乎并没有要告诉自己的意思。丁川猜测醺识来到这里必然有什么目的。
说到底，不管她为何而来，丁川都孤注一掷地想要相信她不会对自己别有所求。
丁川决定直接问出来，让醺识给他一个答案。
醺识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每句话都平静而肯定。
“上一次进入幻境，我不小心弄丢了师父从前送给我做嫁妆的一颗会发出青蓝色光辉的明珠”，醺识尽量说得具体而符合民俗人情，让丁川一听便很想相信，“我能感觉得到，它离知棠郡主很近，所以这次我要找到它才能出去”，她面色惋惜，眼神坚定，看起来毫无破绽。
丁川自己是个顺水而来，无根无脉的孩子，也跟着师父修行日久，幻境这种东西他虽然闻所未闻，但也并不觉得很难接受，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我是怎么进来的？”
丁川没有追问幻境之事，着实令醺识省了不少立时编排本子做戏的麻烦，本是件可喜的事，奈何丁川丢来的这个问题她自己也全无头绪，只能尴尬直言一句，“不知道。”
“你是怎么感觉到那颗明珠离郡主很近的？”
“这……是我们师门的秘术，我不能说，总之感觉得到。”
“那我们何时能出去？”
“我虽知道离开幻境的法子，但只能带着你一起出去，而不能只将你送出去。况且，我要找的东西还未找到，可能……”难得这答案一整句全是实话。
醺识能坦诚地回答，让丁川感到如释重负，“没关系，我留在这里帮你找便是，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做的”，他说完，轻松地笑了。
不知为何，在丁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醺识又惊又怕又欢喜，惊的是丁川竟然丝毫不质疑她所说的一切，怕的是丁川不像她原本所想的那样简单，欢喜的是她似乎真的感到了一种被信任被帮助的情感。
她也第一次感到欺骗别人的可耻，尤其是欺骗她换过见面礼的“朋友”丁川。
醺识托丁川摘了些树叶，在树叶上施了傀儡术让它们在棠园各处不时出来乱转。贼寇不息则将军不死，只要郡主身边的怪事不停止，醺识就能理所应当地住在府中。无用的人一早被逐了出去。醺识对郡主说，在精怪的品类方面，丁川博闻强识，研究甚广，望郡主让他留下相助。
此后每日便自导自演着放鬼捉鬼的场景，寻物之事仍无所获。
醺识告诉丁川，郡主会在婚期前回到东广王府，几日来都找不见明珠踪迹，很可能是郡主将它随身携带着。
在郡主离开俨城之前，夜半无人，她从塔中取回了萤石，小心揣在怀里。
醺识撤去了最后一片被施了术的叶子。郡主让罗弦为醺识和丁川备了一桌佳肴，还有黄金千两，明晃晃地摆了一大桌。
千两黄金背着的确有些沉重，不便行走。丁川到银号里把黄金换成了票子，很厚的一沓，不必说年纪轻轻的丁川，就是活了几百年的醺识也颇感开眼。
都城里不比别处，天家信天崇道，不齿鬼怪乱世之说。东广王不仅对此颇为避讳，还怕朝堂上的人暗中设计，因而对入府的人总是慎之又慎。
醺识用一张票子换了两匹好马，与丁川换了南朝商贩常穿的衣装，一齐趋马悄悄跟在郡主返程的队伍后面来到了王都。
天色已晚，王府的大门进不去，到屋顶上走走却不难。
“这个我倒擅长”，丁川的语气听起来很乐意效劳。
醺识亲眼见到郡主把萤石揣在怀里，只要好好盯着她，定然会找到萤石的下落。她嘱咐丁川先去找个王府近邻的客栈里要两间房，再到郡主所居的屋子顶上来找自己。
醺识趴在郡主的屋顶上，看到了郡主记忆中罗弦将玉竹节交给她的那个场景。
罗弦刚走，丁川便跃上了屋顶，并排趴在醺识身旁。
他的轻功的确很不错，与醺识使了术法的一跃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见识了丁川悄无声息的一跃，再想想自己几百年也修不成的飞行术，醺识由衷慨叹，真是造化弄神！
醺识对他使使眼色让他往旁边爬爬，再掀一块瓦看。
但丁川看不懂眼色这件事一如既往，怪只怪醺识在九层塔的栏杆旁没长记性。醺识递过来的眼色到了丁川眼中被理解为，“别过去，动静太大会被发现！”
于是他把脸凑过来要同醺识一起从掀开的瓦空里往屋内看，身子太挤，丁川便抬起靠着醺识一侧的手臂轻轻从她脖子后面环了过去，手撑在瓦片上。
丁川的举动不合常理才是常理，此时此刻在屋顶上，醺识已经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的规律。
直到郡主安寝，两人都在屋顶上保持着这个怪模怪样的姿势。
像是不得已而为之，又莫名有些暧昧的气味。
从屋顶上下来已是后半夜，他们一路并行往丁川找的客栈去休息。
趴了许久又是毫无收获，醺识心中一直在想着萤石的事，一路沉默。
“醺姑娘，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丁川试探着问道。
“还好，只是有些累了”，醺识抬头看了看丁川，见他不停的用另一只手捏着刚才从她脖子后面环过去的那只手臂。
丁川见她发现自己手臂酸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得久了，有点酸。”
话音刚落，醺识一手抓起了他酸痛的手臂，另一手虚悬在他手臂上两三寸高的位置，似乎有一阵雾气在醺识手下闪过，他的手臂竟全然没有了酸痛的感觉。
“不痛了？”丁川前后摆了摆手臂，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丁川看着眼前的女子，像在审视一段幻梦中的奇遇。
“有时候我会忽然觉得，你是一个神女。”
“你说什么？”丁川的话把醺识吓了一跳，虽然她已见识过丁川在识破幻境时表现出来的明智。
“世上虽然早已没有神了，但我想神女应该就长得像你这样，美丽，通术法，穿着蓝紫色的衣裙，时而冷时而热，坦白又满是秘密。”
头脑中这个神女的印象并非全是丁川凭空而来的幻想。
在丁川小的时候，师父告诉他，他来到北地之前曾见过神女。当时师父就如现在的丁川一般大，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立志要游历天下，挥剑斩妖。但初出茅庐还未拔出剑来，便差点不幸被妖怪斩了脑袋。
一位穿着蓝紫色衣裙的女子出手救了他。
也是她告诉丁川的师父，北地不咸山中千里冰封，一泉独温，是个神息汇聚的好地方，最适宜修道。
丁川问师父，书上不是说，神族已消逝千年了吗。
师父说，他只是觉得，如果神族未逝，神女应当就是那个女子的样子。
丁川的话让醺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郡主房中放着的那个大婚的头冠上镶了十三颗明珠，但像你说的那种发着青蓝幽光的却好像没有。”
没想到丁川连头冠上明珠的数量都数得出，醺识对丁川是个聪明又卖力的好帮手这件事非常确认，可惜他只是一个意外的机缘，离开幻境便不会再相见。
丁川若生在西境，把他带到祓庙里排个差事，自己必能少操不少心。可惜呀可惜，醺识叹了口气。
丁川听到醺识叹气，怕她是因为找不到明珠而难过，忙接着说道，“不过我看到郡主的脖子上……”
“脖子”两个字把醺识的思绪一下子从惜才带回了屋顶上那个暧昧的氛围中。
“郡主的脖子上戴了一条金链子。”
原来跟脖子关系不大，醺识为自己羞耻的思绪感到些许尴尬，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金链子？”
“那条链子是俨城的一家铺子打的，我们去八方居吃饭的那天，回去时路过那家铺子，当时就是那个老伯在门口一手拿着打磨金器的磨针，一手拿着根簪子对着光看。晚上没人走动的时候，我出来摘树叶，就在棠园的角门，我见到一个来送货的老伯，就是正午见过的那个金匠。来接货的是郡主本人，她披了件很大的像是男子穿的外衫。但她道了声谢，我听得出一定是她。”
郡主所用的衣衫首饰一向从宫中送来，不是各处进献的贡物便是宫中司署精制的珍品。在俨城找铺子打条链子，接货还避着旁人，确实可疑。
醺识若有所思道，“你有没有注意，郡主戴着的链子上可镶了什么东西？或者可有坠盒之类的？”
“链子垂到衣衫里头去了，我……”丁川顿了顿，顿出“非礼勿视”几个字来。
醺识心想，真是个傻孩子，怎么这种时候倒是很知礼了，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趁丁川睡下，醺识又独自跑出来。
透过取走瓦片的小洞能看得到郡主在榻上合着眼。为保万全，醺识还是从绣袋里取出一小颗迷烟丸扔了进去。
她从屋顶上下来跳窗进到房间里。
果然如丁川所说，链子垂在郡主的衣衫中。醺识把链子轻轻扯出来，底端真的有一个金丝环绕的小巧的坠盒。
这链子和坠盒看起来是金子所造，实则只是表面镀了一层金漆，内里用的是一种极其坚硬的金属，掰不断，熔不断，放上几百年也不会有丝毫腐化。
醺识把坠盒拿在手里施法查看，其中裹缠的正是萤石。
她记得，罗弦放火的那晚，应当是换上了郡主周身的衣衫首饰。如果链子也被罗弦换到了自己身上，那想必萤石就会被当作郡主的随身之物放进棺内。
只要再等三天，到了那个晚上便能确认萤石的下落。
“你丢珠子的时候有什么印象吗？比如……”
“没有”，醺识在丁川开始列举之前便打断了他。
差点忘了，明珠的位置是靠师门秘术感觉到的。
为了帮醺识快点找到这东西，丁川自告奋勇在郡主的屋顶上连着趴了两夜。
醺识要等的时刻就在明晚，屋子里有丁川盯着，她便很放心地在屋后的围墙上坐下来，自己望着远方的月的缺影。
丁川忽然双手捂住眼睛翻了个身，仰躺过来。
他的动作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还是被醺识的余光瞥到了。
醺识立即跃到屋顶上，趴在丁川刚刚趴过的位置往里面看，一股带着花香的热气升上来，两个侍女提着小木桶往大木桶里倒热水，另一个侍女正为郡主宽衣。
丁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怀里摸出来一串玛瑙珠，两手紧握着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
醺识忍不住仰过身，抿嘴笑起来。
经历了真正的“非礼勿视”事件，当晚丁川躺在榻上想，这个“窥视”的法子不大好。
凭郡主的身份，定然不会随便捡起一颗珠子就收起来，那醺识丢的那颗明珠很可能是被郡主贴身服侍的侍女捡去了，也可能是不小心混在了郡主的嫁妆箱子里，毕竟郡主几日来都坐在房里对着这些箱子发愣。
丁川越想越觉得，在某个箱子里这个想法可能性最大。
天色愈浓，走到王府的围墙外，丁川向醺识说出了自己缜密推想后的结论，“要不，趁郡主离开房间，我们进去翻翻箱子？”
“我觉得你这个想法特别好，但要知道她什么时候不在房里，还是得先到上面看看”，醺识伸手往上指了指。
她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一颗明珠，只要过了今晚确认萤石到了罗弦身上，便可带丁川离开幻境。
他们一起看了一会儿，听到窗子响了一声。
醺识知道是罗弦要进来了。
她推了丁川一把，将他推到一旁仰着，怕他不明白，又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丁川心想，原来南朝的女人结婚前两天，每晚都要沐浴。
一切都与醺识曾用术法看到的场景一样，罗弦一掌放倒了郡主，跟郡主交换了周身的衣物首饰，包括那条嵌住萤石的链子。
只要回到现实中，找到知棠郡主的陵墓，就能找到萤石了。
罗弦背着郡主出了房间，醺识拉着丁川从屋顶上跃下来。
丁川见醺识要往房间里跳，赶紧拉住她蹲下来，往里面指了指，“不是在沐浴吗？”
醺识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觉得好笑，手指弹了一下丁川的脑门，“洗完了。”
沉浸在对郡主沐浴速度之快的惊叹中，丁川被醺识拉着从罗弦破开的窗子里跳了进去。
醺识看他有点发愣，笑着催促道，“快找！”
两人在装珠宝的小箱子挨个里翻起来。
醺识把准备好的明珠从袖口里翻出来，做了个往箱子里一捞的动作，“我找到了”，把手递到丁川面前给他看。
他见醺识笑得很开心，也笑着拉了她一把，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他们翻出了墙外，夜晚的风吹过来，吹起醺识腰间系着的带子。
“谢谢你，丁川。”
丁川喜欢这个温柔的声音，喜欢看月光照着她一侧的脸颊。
“能帮到你，我很高兴”，他有些不好意思，耳边微微泛红，还好是在夜里，没有让她看见自己这副不禁夸的痴傻样子。
“我现在施法带你离开这里。”
出了这个幻境，还会再见吗？一个人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准确地预见自己的前路，“嗯……好”，他犹豫地笑了笑。
醺识把绾星环从手腕上取下来开始施法，因为所在的位置并非打开幻境时的界点，所以要造一个出口，施法时间要比进来时长许多。
丁川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围墙的另一边，火焰顺着帘布快要攀上了横梁，火光在窗子里辗转摇曳。
(https://www.23xsww.net/book/22037/22037441/31878866.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xsww.net。手机版阅读网址：wap.23xsww.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