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走失的人
我们架着车来到刘家村村口时，天已暗极，几颗暗色笼罩的星兀自悬挂在渺远的天幕上。
顺城地理位置有些偏南，北边蜿蜒着东流注入姜庭湖的，是一条名为“留”的河水。因为偏南且有群山连绵在北抵挡寒气的关系，这里的夏日比俨城来得要早很多。
这会儿空气里就带着些许凝住的闷热的感觉了。
掀开马车帘子，只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拄着脸靠在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下打盹。
听到荣旷勒马的声响，那老者的下巴从他自己的手掌间滑落，彻底清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快步走过来。
“聂公子”，那老者向聂长贺作揖问安。
“你是老六？”
“是。客房都备好了，家里派我来给公子引路。”
我们在老六的指引下坐着马车接着行了半刻。不一会儿马车便停在了一处槐木环绕的宅子门前。
我们下车后，老六帮着拴好了马，又来帮着安排住宿。
这宅子很大，三面屋舍单算给人居住的，看起来就至少有三十间。这么大的地方差不多抵得上两个碧泊山庄了。叶家那样家大业大尚且不至如此，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村子里还有这样万里挑一的富户。
“这……是客栈还是……”
这地方若说是客栈，也没个堂厅没个掌柜，若说不是客栈，一户人家又何须这样多间屋舍来住。难怪丁川话里带着犹疑。
老六笑道，“哈哈，这不是客栈，就是我们自己家住的地方。几代人都不曾出村去，故而这屋舍就越盖越多了。后来长辈们去了，小辈人不如从前多了，房子也就空出来了不少。”
“啊，是这样啊”，从未有过一大家子人的丁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比那郡主府还要大。”
“是啊”，我附和了一句。
应徒然凑过来道，“哪个郡主府？”
我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折腾了一天，我想先回去睡了”，说完就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往老六给我指的房间去了。
我平日不算个贪睡的人，也许是在马车上坐了一天身子僵得慌，快日上三竿了还想在床榻上蜷着。
昨夜睡前，我将房间的窗子留了一掌宽的缝，想叫清风吹进来消消初来的暑热。
不料一夜清风未来，此时一阵烧鸡的香气倒是从那窗缝里飘了进来。
一只手举着鸡腿的小人儿，另一只杏仁酥大的小手正悄悄从窗缝里探进来，想摸着支窗的木杆，把窗缝撑得开阔些。
我在外头行走，本就习惯了和衣而卧，听到动静便起身悄声把鞋子穿好，走到了窗子一侧，看看这小手还想要做点什么。
看着它在窗边来来回回摸索的样子，我不禁笑出了声。
沾着油的手指头在窗格糊的纸上留下了四个滚圆的油印。这小手的主人活像个夜里到农户家偷鸡的小狐狸，做贼便做贼吧，还要自己留下一串证据。
“你是谁呀？”我掀开窗子笑着问道。
眼前那小手的主人瞧着绝不会超过四岁。
“我……我是……小宝孙儿。”
“你叫小宝孙儿？”
他高兴地晃了晃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对！对呀！”
“你的鸡腿好吃吗？”我见小娃娃笑得欢，忍不住要逗逗他玩。
他看着我，咿咿呀呀地叫着，“娘！娘娘！”
我听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于是问，“你说什么？”
“哎呀小宝孙儿！你跑这儿玩什么呢！”
没有等到小娃娃的答案，昨晚来接我们进村的老六一听到声音，便从对面东边的一间屋子里跑出来，把这小娃娃扛到了肩头上，“对不住对不住，姑娘啊，小孩子乱跑乱闹的，打扰你休息了。”
“不会”，我笑着问道，“这是你的孙儿？”
“嗷嗷，是的是的。我们家里人都叫他小宝。”
老六扛着小宝转身要走，小宝又忽然指着我叫道，“六爷爷！娘娘！娘娘！”
老六高举着护着小宝的手在他身上轻拍了两下，“不是不是，小宝孙儿乖。”
我想，他大概是错把我认成他的娘亲了。看着老六扛着小宝的背影，我又想起了镜湖里的月引树。从前我多么想早点找回萤石，离开镜湖，到外面四处游历。如今真的离开了，反而总是要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困住了我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地方。见到叶家兄妹说说笑笑会想起来，见到老六扛着他的小宝孙儿也会想起来。
或许对于不像他们那样有亲人存在世间的我来说，镜湖就是我最可能接近至亲的地方，是我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家园。
贺里霜和应徒然都是我在镜湖里的家人。
不是亲人，而是家人。我们可以在镜湖里相依相伴地生活，但镜湖却不是他们的家。
“醺识”，丁川从隔壁推门出来，见到我在窗前，便走到近前来。
此时，应徒然也抻着懒腰从另一侧隔壁的房间走出来，对着我们懒洋洋地说了句早。
“应师兄早。”
丁川这好骗的性子……
如果要告诉他应徒然并不是我师兄，再给他解释清楚应徒然到底是谁，恐怕是说来话长。
有时候事情已成一团乱麻，我想，那么将错就错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应师兄，看来昨夜睡得还好吗？”
应徒然听到我叫他师兄，揉了揉眼，瞬间来了精神，“今日算你有良心。”
丁川问道，“什么良心？”
“啊……我是说”，应徒然又抻了抻两条胳膊，“这个丫头今日还知道关心关心我这个师兄了。”
丁川笑着挠挠头，“你们两个可真有意思。”
这回轮到我问了，“什么有意思？”
“我很羡慕你们有一同修行的兄弟姐妹，打打闹闹的”，他认真地点了一下头，“真的很有趣。”
应徒然笑道，“那你就学那个不好惹的阿惹，拜我这个师妹做师父，跟我们一起打打闹闹。”
我算看出来了，应徒然近来最爱的是打趣我，第二爱的就是逮到个机会便在口头上占我的便宜。当年在祓庙里做我名义上的生父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如今在这儿做我的师兄，他倒乐意得很。
“他逗你呢，别听他的。”
“聊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正说着，聂长贺走了过来。荣旷跟在他身后一步远，一点也不怕热似的，紧捂着他那一袭墨色的斗篷，一言不发。
在这里住了一夜，这家里除了老六和小宝之外，其他人我竟一个也没见到。到堂屋里吃过了老六一早准备好的卤菜和清粥，怕打扰人家太久，我们打算午前就动身离开。
荣旷在外面马槽喂好了马，正要到宅子里去叫我们，却看到老六从宅子背后的菜园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他跑到院子里对着各屋大喊，“小宝不见了！小宝不见了！”那厚朴的声音中夹杂着哭腔，看起来是又着急又害怕，心内失了方寸的样子。
我们几个闻声都从自己休息的房间里跑了出来。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原本一片寂静的宅子里，竟然住着这么多人。
应该说，是住着这么多白发苍苍的男人。
一眼望去大概有二十一二位这样的老人，他们个个都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紧得像眉间乍现了两座高山。
站在中间的一位捏着老六的肩膀问道，“你说什么？你居然把小宝孙儿给带丢了？”
旁边又有一位焦急地上前，用手帐“当当”敲着地面，“小六哇小六，我们一向当你是个妥帖的人啊！”
“二爷爷，七爷爷，这……这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小宝他本来在菜园里捉蜻蜓玩，说是渴了，我就回草亭子给取一趟水壶的功夫……”
“哎呀说这些有什么用啊！还不快叫去那四户的一起出去找找！小宝那步子小，跑不了多远的！”
“是是……”老六又慌慌张张地要往外跑，路过我们身旁时，向我投来了一个满是悲切的目光。
“刚刚有个送鱼的拉着车走了”，就在这时，荣旷走进大门口说道。
老六恍然大悟一般，“送鱼的……那是三祖宗家常给城里头那个客溢酒楼送鱼的五叔。小宝是很喜欢看五叔捕鱼的，会不会是钻到五叔的车里跟着玩去了。”
看起来像是一家之主的二爷爷说道，“那五小子一向胆小如鼠，怎么敢把小宝孙儿带出村子！只怕小宝孙儿是自己偷偷钻到他那送鱼车里去的。这要是到了顺城，那呆傻的没注意到我们小宝……”
七爷爷说道，“了不得了不得！顺城那么多人，那些专偷人家孩儿的贼该把我们小宝孙儿给抱去了！”
一院的老人
那样可爱的小娃娃走失了，我也心有不忍，于是提议我们这几个外来客也帮帮忙。
村里本就没有什么马匹，除了老六平常喂的一头骡子，其余就只有三头犁地的老黄牛，只怕脚程还赶不上人快。老六也只好请求我们先驾马车到顺城的客溢酒楼去找。他自己去找村里的亲戚帮忙，随后就
我们几个都认为他说得有理，毕竟我们对这村子不熟悉，不如就让村子里的人在村里搜寻，我们几个就去城里帮着找找。
顺城的街巷排布很是方正，坡路也很少，马车在宽阔的路上走起来十分畅通。没多一会儿我们便找到了客溢酒楼门前。
瞧这酒楼的外墙就知道，整间酒楼才翻新过不久，招牌上的漆上得光滑油亮，嘈嘈切切的客语声送来阵阵酒香。
聂长贺覆着白巾，应徒然一头白发，见太多生人总是不便利，我便叫他们两个先留在车上，荣旷坐在外头看着，只我与丁川两人先去问上一问。
“有这个，事情好办些”，说着，聂长贺递给我一袋钱。
我从马车上走下来，随即随意地环视周围，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忽地在酒楼西面的街口一闪而过。
尽管感觉有些熟悉，立时却也想不出是在哪见过。
“醺识”，丁川叫了我一声，“我们进去吧。”
“嗯。”
酒楼门口的小二比纭待那八方居里的可要冷淡不少，只是懒懒地倚在门边，手里甩着抹桌子的布条。
“客官几位啊。”
也不知他是真的在问我们还是想劝我们到别出去。
我从钱袋里拿出一点银子递给小二，说道，“我们想找往这送鱼的人。”
小二摆弄着我递给他的银子，“送鱼……这事不归我管”，他一边摆弄一边还把眼睛往我手中的钱袋子上瞟。
“要不……再……”
丁川的话还没说完，我已在袖中默默将绾星环幻化作一拃长的飞刀一把，拿在手中，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那闪着寒光的狭窄的刀身。然后一边摸着一边往小二身前靠近。
这一套唬人的动作说起来还是从丁川的师父那儿学来的。只不过，为了不惊着酒楼的客人，我把这武器化得很小，小到只叫小二看得清。
我把这刀朝着他腰部前的空气随意比划了两下。
小二的脚退回了门槛里，“刚刚还在后院帮着杀鱼……”
原来这一招还是挺有用的。
“怎么到后院？”
小二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从厨房的后门走，或者从酒楼西面绕过去……”
“多谢”，我把刀收回袖中，化回手环套在腕上。
我们赶到后院，老六所说的送鱼的五叔正把装鱼的水桶一个个搬回到他的马车上。
他的头发也是花白的，看上去和老六年纪相差不大，只是在辈分上大了老六一辈。
“您是刘家村老六的五叔吗？”丁川跑过去拦住他。
五叔把正抱着的桶安放好，皱着眉头反问我们，“我不认得你们吧？”
“嗷，我们是昨晚借住在老六家的人”，丁川认真地答道。
五叔上下打量着丁川，眼中仍有疑问的样子。
“我们是来帮着找那小娃娃的”，我接着问道，“我们想问你，出村的时候可有见过小宝？”
他终于焦急起来，“你说小宝怎么了？跑丢了？”
丁川道，“是的，就在你离开村子的那会儿。”
五叔冷哼了一声，“怎么，他们家那几位老爷子觉得是我把他们小宝给带走了？”
看来他们亲戚之间还有些不为我们所知的矛盾。
他摇着头，“我没见过他们家小宝。”
这时，老六也赶来了。他焦急得不行，跑得满头是汗。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刚刚巷子里有个人跟我说，见到小宝从五叔的鱼车上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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