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997
第二天一早，陈郁文收拾整齐，带着瑛瑛直奔九龙证券交易所。
她上辈子是做实业的，对股票也只是略通皮毛，轻易不会下场，倒是边秦沉迷于炒股，不过当年拿着多少钱进股市，最后又拿着多少钱退场。
就这样，他还强颜欢笑，“起码没亏不是么。”
实际明眼人都知道，这么些年过去，通货膨胀多厉害，后来的钱，能和九几年的钱比吗。
但陈郁文这次前来香港，有十足的把握。许辉文，她上辈子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正是乘着香港九十年代金融市场热潮，靠炒股风投起家。
两人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是香港金融市场传说级别的人物，时常津津乐道自己当年是如何发家致富。
陈郁文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现在回到九十年代，不蹭一把好朋友的金手指，她都觉得对不起自己被迫听他吹过的那么多牛。
此时徐辉文刚被经理骂了一顿，他学历不出彩又无背景，连进证券交易所都是苦苦哀求来的机会。
如今上班一个月，还没开张，前两天还吃了客户的投诉，经理当然一逮着机会就要骂他。
“你再这样下去，谁还要你？我们不是养闲人的，端茶送水打扫卫生，那是别人的工作，你别跟那些阿公阿婆抢位置！”
“啪”的一声，徐辉文昨晚熬夜加班加点做出来的文件，又被暴怒的经理一把扔掉。
徐辉文面皮涨得通红，这已经是入职一个月来，数不清被臭骂的第几次。他卑躬屈膝，弯下腰去，一声不吭地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捡起来，临走时还要跟经理讲一声“抱歉。”
从办公室出来，证券所里全部忙得热火朝天，每人的工位前都围满了前来咨询的客户，而他始终门庭冷清，当真是鸟不拉屎。
徐辉文有些烦躁地扯了扯领带，每天下班回家，躺在翻身都难的鸽子笼里，有时候他都在想，妈妈当年供他读书是不是做错了，他坚持要读有钱人才玩得转的金融，是不是选错了方向。
或许他应该跟他那个酒鬼老爹一样，14岁就上船做水手，一辈子跑船算了，起码自由自在，不会每天被人骂得跟孙子一样。
他正面目表情地把文件丢进碎纸机时，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背，“有人找噢。”
“牵着个小孩，是不是你老婆找上门来了？”办公室里的前辈跟他开玩笑时简直百无禁忌，职场菜鸟就是这么惨，谁都可以拿你取笑，怎么口嗨怎么来，谁管你心里舒服不舒服。
徐辉文回头时，已经换了一幅表情，笑着跟同事打哈哈，“张哥说的什么话，说不定是我的客户上门呢，我先去看一眼，就不打扰张哥了。”
那被他称作“张哥”的男人朝角落涂了口唾沫，就你这小子还能有客户找上门，等着被炒鱿鱼吧！
陈郁文坐在椅子里，怀里抱着瑛瑛，刚才瑛瑛一路蹦蹦跳跳，脑袋上的蝴蝶结发卡歪掉了，她就帮女儿慢慢整理头发。
徐辉文上前去，看到真是一个女人抱着个小孩坐在他工位前，心里一咯噔，他没谈过这个女朋友啊。
他喜欢的是邱淑贞那种，妩媚有女人味的，这个女人留着个寸头，怎么也不可能是他的情债。
而且这女人桌上摆着一个大哥大，一看就是女老板，他自认为是搞不定这种女强人型的。
这大哥大是陈郁文一下船就去买的，香港价格比内地便宜不少。
她现在业务逐渐繁忙，用bb机和座机联系都慢半拍，还是即时通讯的大哥大更方便，至于边秦，早在赚到第一笔钱时，腰里就别上了大哥大。
每到这时候，陈郁文就无比怀念后来的智能手机。
徐辉文咳嗽两声，递上自己的名片，“你好，我是eric，有哪里可以帮到你的吗？”
陈郁文把怀里的瑛瑛放下去，看着眼前年轻几十岁的老友，穿西装梳背头还稍显青涩，简直跟他后来大腹便便的样子天差地别，要不是眼睛下面的那颗痣，她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她忍住笑，跟他握了握手，“你好，我是陈郁文，慕名而来的。”
一句话说得徐辉文心里七上八下的，能让客户慕名而来的，都是行业里鼎鼎有名的大佬，至少是有一定人脉和资源积累的。
像他这种初出茅庐的菜鸟，人家看都不要看一眼，怎么会找上门来？
陈郁文才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只把自己前来的目的说了一通，“你好，我是特意过来委托你帮我开设账户，买卖股票的。”
徐辉文接过她的证件一看，内地来的，心里稍微有点惊讶，看她这一身穿衣打扮，广东话又说得很流利没半点口音，还以为是彻头彻尾的港女来着。
陈郁文穿的衣服，是昨晚刚买才上身的。她自由惯了当然不穿裙子和高跟鞋，但这年代休闲装做得远不如后来那样好看，她挑来挑去都觉得老土，最后还是瑛瑛拉着妈妈，指定了一套职业西装。
银灰色的修身西装，脚上一双女士皮鞋，导购推荐给她一条珍珠色丝巾，中和全身过于严肃的气质。没涂口红，但画了上挑的眉毛，确实有点港女的样子。
这年代的香港人，对内地总有点刻板印象，觉得落后啦老土啦，何况90年深圳证券交易所开业后，从内地过来的客户数量就更少，像这样专门从深市过来的，的确是少数。
“那么请问女士您打算投入多少资金呢？”有客户上门，对此时的徐辉文来说无异于溺水的人得到一根稻草，才不管她是香港还是内地来的，是个客户就行。
“五万人民币，到时候还请你帮我兑换成港币。”
这个数字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数额太低，她特意过来一趟的意义不大，数额太高把这段时间赚的钱全部投进去，又不符合陈郁文偏保守的性格。何况刚刚才付了首付，瑛瑛入学也需要一笔赞助费，她得省着点用。
她是守成稳扎稳打的人，一步一步地来，不求一口吃个胖子。股市，是爱冒险的徐辉文这类人的舞台，她还是退回去做自己的实业，跟在他身后吃点小鱼小虾就好。
98年索罗斯狙击香港股市企图做空港股，虽然最后香港险险胜出，让索罗斯折戟沉沙，但也的确对港市造成巨大冲击。
在明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之前，她要赚到钱并且及时抽身。
徐辉文西装下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要不是对面的女士有一双锐利透亮的眼睛，他甚至激动得想长出一口气。
五万块钱啊，他原本以为能有一千块钱都算谢天谢地，谁想到竟然一下子就这么多，简直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那女士，您准备购买哪一支股票呢？您看好了可以随时告诉我，如果没有看好的，我也可以帮你推荐。”
后一句纯属套话，股民天天守着大盘和报纸研究，个个都觉得自己比电视上那些专家学者还懂，轻易是不肯听他们职业人的推荐的，觉得人家要占他们的便宜。但这是职业素养的一部分，该说的套话还是要说。
何况这位女士一看就是很强势的性格，雷厉风行，说不定她早就看好了才来下手的。
谁想到，陈郁文微微一笑，“徐先生应该也有投资吧？我对徐先生的眼光是很信任的，不如就听徐先生推荐咯，加几倍杠杆也看你的操作，徐先生千万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噢。“
这话说得他一愣，他当然把股市研究得透透的，恨不得每天晚上枕着金融杂志睡，每天早上眼睛一睁就是看大盘，那些数据的流动变换，都刻在他脑子里。
他最近看中了几支股票，目前还不动声色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凭着他敏锐的嗅觉，已经断定这几支股票会是今年股市的黑马。
没想到，这头一回见面的女人，会比他亲妈还相信他。他要把自己这几年读大学勤工俭学的积蓄都投进去，他妈还不同意呢。
陈郁文理了理颈上的丝巾，上辈子粗糙惯了，要不是刚才瑛瑛一双大眼睛看着她，说“想看妈妈系丝巾的样子”，她是绝不会买下丝巾的。
她笑笑，“怎么，徐先生觉得我的提议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徐辉文立马反应过来，“没有没有，感谢女士您的信任！我会百分之百用心来替您打点经营的！”
陈郁文递上一张银行卡，“那就麻烦徐先生，每个月帮我把盈利打到卡上咯，我对你的眼光，也是百分之百信任的。”
下午，母女俩去了海洋公园，瑛瑛简直一头扎进去流连忘返，她还是头一回进这么大的公园呢！
她跟条小丑鱼一样在公园的人群里游来游去，穿梭自如，不用陈郁文指引她，自己就学会了看地图，拉着妈妈跑遍了各个场馆。
她们入园时已经比较晚，排不上缆车，只好做登山电梯前往高峰乐园。瑛瑛看着动感快车那上天入地的轨道，长大了嘴巴，小声自言自语：“会不会掉下去呀？”
旁边排队的年轻情侣一听这话就笑了，那年轻女孩子弯下腰来，“不会的哦，小朋友。”
瑛瑛眨眨眼睛，冲她说道：“谢谢姐姐。”说完咯咯笑着躲回妈妈身边。
陈郁文是不敢坐这种过山车的，她怕自己会在上面吐出来，幸好瑛瑛也没那么大胆想去坐过山车，母女俩就玩了些温和的旋转木马和摩天轮。
坐在旋转木马上时，陈郁文租了一个拍立得相机来，瑛瑛坐在马背上，朝举着相机的妈妈比了个爱心的手势。
从旋转木马下来，瑛瑛赶紧把相片捏在手里，使劲挥呀挥，看见相纸上果然慢慢出现人像，惊讶极了，“妈妈，真的有人在上面哎！”
陈郁文又给她拍照，瑛瑛捏起自己的公主裙摆，模仿着动画片里迪士尼公主的模样，大大方方朝镜头微笑。
坐在摩天轮上，一直望出去几乎能看到整个港岛的景色，妈妈还告诉她，哪里是太平山，哪里是尖沙咀和红磡体育馆，这些都是妈妈公司印在明信片上的景点。
摩天轮攀升到最高点时，瑛瑛十指交叉抱在身前，闭上眼睛默默许愿：希望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与此同时，陈郁文也望着窗外夜景，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丝，她的心愿是希望家人平平安安，健康快乐。
她心里的家人，当然不包括王志军，而是瑛瑛，和这辈子大概没办法出世的小女儿灵灵。
灵灵不像她姐姐，从小就独立自主，有自己的计划和打算。在那个世界里，就算自己不在了，小女儿应该也会生活得很好吧？
母女俩这一次玩得痛痛快快，瑛瑛在水上乐园玩激流勇进，连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裹着乐园里卖的毛巾跑出来，连声说“还要玩”。
陈郁文则一把将她抱起来，“咱们该去看仪式了！”
当1997年7月1日来临时，香港街头的的士按下喇叭，码头停靠的游艇奏响汽笛，执勤警员头上的警徽从英女皇换成紫荆花，挤在兰桂坊“1997”酒吧前的人群齐齐发出欢呼，为这光荣的和平交接发出内心深处的喜悦。1
街头简直摩肩擦踵，陈郁文抱着瑛瑛，捏住她的小手遥遥指向雄鸡的西南方向，那里是伟人的故里。
“怎么他老人家就没有多坚持四五个月呢。”一片欢呼声中，陈郁文揩了揩眼睛，心中默默念道。
不过他一定在天上看着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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