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Act.3
三个月前，我从母亲的故交，脚本家柴田静加女士那里听说，她手上有一部舞台剧正在选角。已经将近三年没有接触过艺能工作的我，为了答谢她对我的关照，独自前往东宝演剧部。
提前找练习室录好的歌舞选段交到staff那里，我虽然对自己半吊子水准的舞蹈没什么自信，但被父亲影响学习十余年的声乐，不至于让我太狼狈。
监督是学院派出身，去年的一部作品很受旬报和学院赏的青睐，柴田女士推荐我来面试，确确实实是为我考虑良多。我从她那里提前浏览过脚本，尽力做了不让她对我失望的准备。
却在进入面试房间后，被里面开着的摄像机镜头打乱。
“我是a社的世吹灯里，请多多关照。”
我的声音变尖了。柴田女士和监督都在耐心等着我继续，心跳笃笃笃地卡住了声线。
搞砸了。
浑身开始细微颤抖的我，无法开口恳求制作方把镜头关掉。过去被父母丑闻淹没的恐惧，躲避stalker和周刊，钢丝绳上随时会掉进骚扰的行走卷土重来。作为女演员，作为必须时刻注意镜头的艺能工作者，却对镜头有恐惧，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她还剩几分专业水准。
注定被丢弃的可悲。
我的时间轰隆隆地结束，柴田女士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监督笑呵呵地合上手里的拉杆夹，和我对视：
“你马上念庆应四年级？文学部在读，斋藤淳之介是你的老师吗？”
“呃，斋藤教授任教文学系，我在人间关系学系读社会学和心理学。”
我脑中发懵保持着恭敬回答。
“哦。”
监督和善地笑了一声，继续对我说。
“你讲的台词我听不清楚。”
这一句话已经决定了我落选。
还是变成了这样。
我心下了然，甚至没有感受到屈辱，辜负柴田女士好意的愧疚占了上风，逐渐让身体变得平静。
长期以来逃避的本能，甚至让我潜意识中产生了庆幸的念头。
作为无用的新人花瓶，实在担当不起对歌舞表演都有极高要求的舞台剧女主角。
如同鸵鸟的人生观，降临在我二十岁的身体里。逃离雄心壮志，逃离不属于我的星光熠熠的前程，应付着学业和摇摇欲坠的事业。因为父母意外进入艺能界，后来离开父母毫无用处的我，只待隐退变为普通人。
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呀，我这样的人。
“那么可以说说看，如果是你，会怎么表现英子和乔的悲剧呢。”
房间里的人都放松下来，或许这是惯例要抛给演员们的问题，我抱着平常心，对监督提出了一点反驳。
“我想，英子是不会哭的。相反，我希望英子涌动着强烈的兴奋和快乐跑上舞台，大声宣布她的婚姻。”
“是吗，因为你刚才哭得很难看吗。”
监督笑了。
“不是的。”
我摇摇头。
“英子被家庭抛弃，被同事排挤，得了麻风病生命被判定进入了倒计时，被赶去小岛上生活，她是世俗意义上肮脏的，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幸福的。一直被欺压，被侵害的愤怒针对着所有人。
「凭什么」、「不甘心」之类，英子也说过，但或许不是像台词里体面地哭诉，她没有受过那种教育，一个被病痛折磨到双腿变形的年轻姑娘，嘶吼着，怨愤到极点脱口而出，「我才不脏」，这才是英子。
她和乔结婚，一定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自己获得了幸福。「我结婚了」这句台词，实在是太有力，太快乐了，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大声告诉所有人「我结婚了」，观众自然会送上祝福，但是同时，英子的快乐过了头，太用力太做作了，拼尽全力才获得的微小幸福，用快乐到变形的笑容、奔跑、大喊大叫、跳舞来昭告天下，观众一定觉得不对劲。
英子的庆祝方式甚至是快乐到恐怖的，深究下来终归是可悲的，联想到这是一对注定不久之后在贫穷和丑陋中间折磨而死的情侣，就更让人心痛。如果悲剧有着喜剧的表象，行为越荒诞，越不煽情，悲哀可能反而会变得真实可信吧。”
我这么说着，不知不觉就犯了啰嗦的毛病。
“英子和乔两个人，从互相憎恨的继兄妹，到情侣，再到爱人，因为欲望而结合，因为孤独而选择结婚，在对死亡的恐惧中互相折磨，最后在爱中死去。英子的情绪是外放的，而乔的一切都在肢体语言里表现，他们是彼此的影子。
英子是乔的理想，乔只是英子的替身，英子在身体上爱着乔，在精神上只爱自己，始终追寻自我的英子，和选择沉沦的乔，或许代表同样在生命里承受苦难的我们，会做出的两种选择吧。”
我不知所云地说了好几分钟，茫然醒悟的时候看到柴田女士正看着我笑，我于是下意识也回了她一个笑容。监督看了看柴田女士，转过头重新翻开拉杆夹，保持着笑呵呵的表情抬头示意了一下我。
“这样就好，不用紧张。”
他让我再唱一遍《雾夜》的结尾，发声方法都是被父母拳脚教训，牢牢刻在我身体记忆里的。我没有打磕绊地结束了漫长的面试。对staff鞠躬的时候有几个人礼貌为我鼓了鼓掌。
然后，佐藤通知我，我成了五月份剧目《雾夜》的女主角。
“你是故意的吗？”
佐藤忧心忡忡地关上门，如临大敌地质问我。
“哈咦？”
我泡茶的手晾在了那里。
“你知不知道！跟你演相手役的是arashi的leader大野智——”
“哐当”一声，我的茶壶倒了。
我瞪着佐藤，脑袋嗡嗡地响。
“不行，我做不到。”
我蹦上了沙发。
“怎么可能？他不用忙着夏天的con吗？那段时间怎么会接工作？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在垫子上笨拙地滑倒了，佐藤恨铁不成钢地把我拉下来。
“行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了。被分手的人还在关心人家的演唱会，你赚的还没有人家卖周边来的多。”
“……”
我的太阳穴突突发麻，思绪已经发散到如果大野的同团门把过来应援，到后台去支持leader演出我该怎么办，逃避地埋在靠枕里，我还是最没有出息的那个。
“这个工作对你很重要。”
佐藤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你就当带面具，去了剧场就开始表演上，礼节、辈分，你排好了照着做，人家说不定根本不在乎你。”
她看了看毫无反应的我。
“所有事情，到我们双方事务所那一层已经结束了。不要担心，灯里。”
毕竟当初有财团秘书顺手下压，谁还能欺负了不成。
“嗯嗯。”
我答应她。
我一团乱麻的事业，仿佛重新回到了正轨。
佐藤直接给我接了春季档两个配角花瓶戏份，在事务所移动端网页上结束了我“隐退”的日子。我不敢告诉她我没出息的恐惧，忍耐着尽力完成工作。
矫情又虚假的人生啊，究竟还能走到哪里呢。
我从助教那里拿回了成绩，大二时满怀热情选的双学位，到现在低迷的分数让我雪上加霜，焦头烂额。
“我有两个论文要写。”
我对佐藤求情。
“下半年千万、千万让我回学校毕业吧。”
“行了行了。”
佐藤叹气。
压力慢慢进入我的瓶子，不断涌入溢出瓶口，我像是手忙脚乱找不到瓶盖的人，短暂的春假在偌大的东京来回奔波。
直到4月的读书会，我见到了arashi的大野。
咔嗒。
我听到自己的压力冲破刻度计量程的声音。
onenightstand才是最好的。
爱理曾经无所谓地对我发表观点。
也许我就是个坏女人吧，居然产生了那种想法。
我的良心砰砰直跳。
——不用负任何责任的，无意识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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