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戏
旁边守着一个正襟危坐的大活人，除非是享受惯了的老财主，换做一般人，谁都睡不踏实。
吟欢睁着眼睛面壁大半晌，还是转向了床外，“喂！”
律痴行停止默念经文，缓缓睁开沉静若华的双眸。
交叠成太极形状的两只手分开，轻轻搭在膝上。
“不拿我炼刀，你怎么找龙裔呀？”
吟欢枕着皓腕，长发如水般流泻开来，一缕蜷发勾着深深软凹下去的细腰，“既然答应过不杀人家，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不经意瞥了眼侧躺着的少女，视线只是扫过松松垮垮的衣襟，律痴行就如同火烧似的收回目光。
然后故作无事发生，他语气平和：“前梁覆灭时，龙裔必定由专人护送离开，王朝旧都乃是逃亡的起点，应有蛛丝马迹可循。”
“旧都？”吟欢若有所思，指甲轻搔着头皮，“汴梁……”
城主可就在汴梁。
要是让律痴行去了，察觉到什么不该察觉的事，顺藤摸瓜直捣黄龙，那可大事不妙。
“这就巧了，我也有事必须得去汴梁一趟。”吟欢笑眯眯地道：“有大美人陪着，你就偷着乐吧。”
律痴行的手指微微一动，神色微有讶然，“你……愿与我同行？”
穴道已经解开，惊鸿之事暂歇，他们本该没有继续来往的必要了。
他还以为，吟欢会马不停蹄地跟他划清界限，离得要多远有多远。
“别高兴得太早，就算咱们一起去汴梁，也得先解决我的事才行。”
吟欢的一双狐狸眼半睁不睁，边打哈欠边说道：“反正龙裔都丢了十八年，现下是死是活都说不准，找也没个头绪，还是我这边更要紧。”
垂眸之际，律痴行巧妙地藏起了眼底的光彩。
他的语调一如往昔般平静，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变化：“尊驾所为何事？”
“当然是曲琳琅之死。”
吟欢扯了扯嘴角，难得的正经许多，“虽说近来新造出的映雪丝只有半寸，但终究让岳明峦送到了百兵山庄以外的人手里。难保人家不会凭此钻研出锻造方法，大量复刻使用，再陷害我。”
律痴行沉静顿首，表示赞同她的话。
“不错。”
吟欢继续说道：“海棠……我与她十年不见，彼此的相貌都有大变，她却脱口唤出我身份。
“而且她看见房梁掉下来，即便出于求生的本能反应，忘记拉我一把，也不会专门堵住出口，摆明了想让我死。
“再加上我遇到的那个黑衣人，口口声声说着‘能让我们相信永远闭嘴的只有死人’，哪怕只剩一口气都要杀了海棠……”
我们？
永远闭嘴？
“组织的灭口。”律痴行一针见血，“是不死城？”
吟欢脱口便是否认，又道：“上次在树林里，那几个山匪的确是被销魂钉杀死的没错，但真凶既然能伪造映雪丝，当然也能伪造销魂钉。单凭这个，就说是不死城指使了海棠，未免太牵强了。”
律痴行问道：“尊驾想如何查探？”
“像我们这种人，早把性命和贞洁抛之脑后，能逼动海棠害我……也只有拿她的至亲来胁迫了。”
吟欢随意挑起一缕发丝把玩，“她家住在汴梁的东柳村，家里只剩下一个滥赌成性的废物爹，还有一个弟弟。当年她进相思小筑就是为了还债，否则弟弟就得被卖给一个喜欢玩弄娈童的色员外。”
律痴行立即道：“救人要紧，何时启程？”
“不急，先陪我去个地方。”吟欢笑得意味深长，“解决一下咱们的后顾之忧。”
翌日，谢绝了岳明峦泪眼汪汪的请留，吟欢花大价钱雇了一辆宝马香车，载着自己和律痴行，去城南的潇湘竹林。
一路上招摇过市，惹得无数人纷纷侧目而视，还不停地指指点点。
律痴行素来低调内敛，对此颇有微词，蹙眉道：“你这是何必。”
“人家如今是病人，身上还受着伤呢，坐个车怎么了？”
吟欢不悦道：“我要坐就坐最好的，否则还不如不坐。寻常的马车又臭又颠，如何能配得上我？再说又没花你的银子，你啰嗦什么！”
律痴行没兴趣跟她口舌相争，就闭目养神，不再吭声了。
马车内宽敞，两人无需挤在一起，因而有了一段距离，他也不再低声诵经静心，以至于车里安静得过分。
没人跟自己拌嘴，吟欢闲得无聊，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姑奶奶这叫诱敌深入。如今我行踪暴露，那些人才不肯相信‘惊鸿已不在我手’的事实，只会以为我忽悠你，然后暗中跟踪咱们，想从我这偷走惊鸿。身后跟了那么多条尾巴，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索性让他们觉得，我把惊鸿藏了起来，到那时他们只会掘地三尺找东西，就顾不上跟踪我们了。”
律痴行仍旧阖眸假寐，轻轻点头“嗯”了一下，表示知道了。
被满口甜言蜜语的色鬼捧惯了，突然遇上这么个清心寡欲、比柳下惠还坐怀不乱的男人，吟欢的落差太大，一时难以习惯，心情也低沉。
于是，她下马车的时候对车夫的态度就不怎么好，无理取闹地挑了好多刺，之后扭脸就走。
车夫拿钱办事，自然无所谓委不委屈，何况被这么美的姑娘说上几句也不吃亏，就还是笑呵呵的。
“她随口胡言，并非有意为难。”律痴行冲车夫抱拳一礼，“请莫要见怪。”
说完，不等车夫回话，他生怕这一会的功夫就能弄丢了吟欢，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一个清冷淡漠，知礼守节，如琼楼玉宇的谪仙人。
一个娇娆恣肆，穷奢极欲，似纸醉金迷的富贵花。
雅极和俗极，凑在一起怎么瞧怎么别扭，就算以笔墨绘入图卷，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画风。
车夫对着两人的背影直摇头，哭笑不得。
马车停留的地方是一处幽静的小竹屋，只不过看起来破败荒凉，应该有段时间没住人了。
正门的牌子上写着“此处无美映雪姬”这几个大字，跟“此地无银三百两”有异曲同工之妙。
律痴行：“……”
好好的姑娘家，偏偏长了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思。
“这是三年前，用我当绣娘攒下的钱买的凶宅。那时候我还没靠男人养，地方‘干净’着呢，进来吧。”
吟欢点上旱烟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一身道袍行走江湖不方便，你赶紧去柜子里翻件新的寻常男装出来，换好了等我。我去做几个陷阱，给那些闻着味儿赶来的癞皮狗一点颜色瞧瞧~”
说到最后，吟欢的心情明显变好，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闻言，律痴行有些不解：
她一个女子，为何会有男装？
犹豫了片刻，律痴行还是依言来到木柜前，轻轻一拉——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黑灰的颜色。
那些男衣没有丝毫女儿家的娇俏，款式一板一眼。
再配上高大宽松的斗篷和领巾，能把身体遮得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体量曲线。
几条裤子的后腰和裙摆上，沾着几块不明的白色污渍。
律痴行拿了一件干净的黑袍，无意中碰倒了放在柜里除湿去味的香炉。
兽耳铜樽的容器倾倒在地，粉灰洒得到处都是。
他本能地半蹲下身，想要收拾干净，却在看清香炉花纹的那一刻，身形猛地一颤。
腾蛇纹。
刹那间，脑子如同被钝器生生地割裂开，一切现实中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了起来，耳畔依稀能听到清冷稚嫩的女声。
“……你哭了？”
眼前是一片暗红的沉疴，尸体的断臂残肢飞洒得到处都是，血液如小河般涓涓流过地面。
一个银冠紫裙的小女孩站在中央，翩飞的衣袂上绣着腾蛇。
剑鞘直插进土里，她赤足踩在上头，裙上没一滴血，两只脚踝都束着玄铁的拷环，手中则握着一把剑。
剑尖挑着一个怒目圆睁的头颅，而身躯已不知去往何方。
“没。”他听见自己开口说道，“走吧。”
小女孩收剑归鞘。
剑刃的寒光一闪而过，他终于看清了那把剑的模样——
霜寒。
“喂，你这人怎么笨手笨脚的！”
少女的叱责从身后传来，律痴行终于从恍惚中清醒。
他的掌心轻抵着额头，剑眉微蹙。
方才的那些画面……是幻觉么？
“你就在这待着吧，别跟着我进去了。”吟欢把香炉扶好，不悦道：“省得再磕磕碰碰的，替别人先尝了陷阱的滋味。”
说完，她转头去了里屋。
刚一进去，吟欢就反手一指。
不偏不倚的，正点中躲在里面之人的咽喉。
“钱到了就好，来什么人嘛~”
吟欢夺过那人手中攥的一厚摞银票，还伸手掏他的衣襟，又翻出一大包银锭子，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姚自在啊姚自在，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藏私，连城主拨给我的盘缠都敢吞，真是嫌命长了呀。”
姚自在阴恻恻道：“小娘皮，别给脸不要脸，你我同为圣使令，在不死城里只听命于城主一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咱们俩谁为城主做的事更多，谁更得他的青睐，你个丑货心里没点数吗？”
吟欢似笑非笑，道：“好好地恪尽职守，把监视我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如实上报，当个传话筒就够了，别没事找事。”
姚自在紧紧地咬死牙关，但被她点了穴，动不了，只得无奈放弃挣扎。
“你单靠狐媚的皮子，才暂时把城主给唬得五迷三道。可要是任务完成得不好，天仙下凡都没用。”
闻言，吟欢的眼神微微一冷。
这才几天，城主居然已经在催了，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她思忖片刻，突然来了一句：“前梁哀帝的唯一血脉下落不明，我如今正在查。”
“什么？”姚自在大吃一惊，“那小子是——”
吟欢不置可否地一笑。
“你且回禀城主，让他在值得费劲的事上留个心眼，不用总派人盯着我。若真能找到哀帝后人，让龙裔为我圣教所用，不死城就能更名正言顺地统领天下了。”
她可没说律痴行就是龙裔。
是姚自在非要往那上面想而已，谁也不能怪她假传情报。
单凭律痴行一个人，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不知死活的龙裔，无异于做梦。
可若是把这个艰巨的任务转交给不死城，利用城主遍布天下的关系网，就能坐享渔翁之利。
总之，不能让正道先找到龙裔，容他们借此耀武扬威。
至于律痴行身世的真相……
暂且还不能说，她先自己查就好，以免多生事端。
才不是怕他被城主祸害呢。
“不管怎么样，你先放开我。”
姚自在怒道。
吟欢的笑容妩媚动人，语气轻缓柔婉至极。
“拿佛阎恶心我的时候，不是挺能耐吗？如今怎么不狂了？有本事就自己冲破穴道，否则等那些‘寻宝’的正道人士来了，看见你在这……”
“你想干什么？！”
姚自在一瞬间紧张起来了。
吟欢轻呵一口烟雾，“这些年，各派失踪了不少得意门生，若是他们知道，被你抓走的人成了炼制鬼奴的失败品，只剩下一副光骨头架子。姚圣使，你的这条命……它还能保得住吗？”
姚自在惊恐万状：“你不能这样，好歹咱同为城主效力，是同僚！”
“不死城这群恶荟萃的魔窟里头，哪有什么好相与的？”
红唇轻贴着翡翠的烟嘴，吟欢懒洋洋地道：“我不杀人，只因为不喜欢沾血，但是这不代表……我不能让别人杀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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